沁園春 題潮陽張?jiān)S二公廟
宋·文天祥
為子死孝，
為臣死忠，
死又何妨。
自光岳氣分，
士無全節(jié)，
君臣義缺，
誰負(fù)剛腸。
罵賊睢陽，
愛君許遠(yuǎn)，
留得聲名萬古香。
後來者，
無二公之操，
百煉之鋼。
人生翕欻云亡。
好烈烈轟轟做一場。
使當(dāng)時賣國，
甘心降虜，
受人唾罵，
安得留芳。
古廟幽沈，
儀容儼雅，
枯木寒鴉幾夕陽。
郵亭下，
有奸雄過此，
仔細(xì)思量。
注釋注釋：唐玄宗天寶年間，
安祿山起兵叛亂，
張巡、許遠(yuǎn)在睢陽（今河南商丘），
死拒叛兵。
使江淮得一屏障，
支援平叛戰(zhàn)爭。
元和十四年，
韓愈因諫遭貶，
赴潮州任刺史，
在潮州作出很多好事。
韓愈曾撰寫《張中丞傳后敘 》，
表彰張?jiān)S功烈事 。
后來潮州人感念韓愈，
建書院、廟 祀，
并為張?jiān)S建立祠廟，
選址縣東郊東山山麓。
南宋時，
文天祥駐兵潮陽，
拜謁張?jiān)S廟，
因感而發(fā)，
作此詞。
“為子死孝，
為臣死忠，
死又何妨”。
起筆突兀，
如兩個擎天大柱。
子死于孝，
臣死于忠，
此二句蘊(yùn)含儒家思想本原。
《易·序卦》中講：“有天地然后有萬物，
有萬物然后有男女，
有男女然后有夫婦，
有夫婦然后有父子，
有父子然后有君臣 。
”儒家認(rèn)為孝之意義在于不忘生命之本源，
是道德之根本。
忠是孝的延伸，
是大孝。
德二年（1276）正月二十日天祥出使元營被扣留 ，
次日謝太后派宰相賈余慶等赴元營奉降表，
天祥即抗節(jié)不屈 ，
其《指南錄·使北》有詩曰：“初修降表我無名，
不是隨班拜舞人。
誰遣附庸祈請使？要教索虜識忠臣 。
”可見天祥之為臣死忠，
并非忠于一家一姓 ，
而是忠于民族祖國 。
這和儒家講忠孝，
但不主張愚忠、愚孝的思想很契合。
人能死孝死忠，
大本已立，
“死又何妨，
”視死如歸。
以一段震古鑠今之絕大議論起筆，
下邊遂轉(zhuǎn)入盛贊張?jiān)S 。
“自光岳氣分，
士無全節(jié)；君臣義缺，
誰負(fù)剛腸 ”，
四句扇對，
筆力精銳。
光有三光 ，
月為五岳 。
天祥《正氣歌》云：“天地有正氣 ，
雜然賦流形 。
在地為河岳，
在天為日星 ”，
與此文旨意相通。
安史亂起，
降叛者眾，
其情痛極。
然有張?jiān)S，
堂堂正氣，
令人振奮。
“ 罵賊張巡 ，
愛君許遠(yuǎn) ，
留取聲名萬古香 ”。
張?jiān)S二公 ，
血戰(zhàn)睢陽 ，
至死不降 ，
“ 時窮節(jié)乃見，
一一垂丹青 ”。
張巡每次與叛軍交手大呼罵賊，
眥裂血面，
嚼齒皆碎，
奈獨(dú)木難撐，
被攻陷城池，
當(dāng)面痛罵叛軍，
叛軍用刀抉其口。
許遠(yuǎn)是位寬厚長者，
貌如其心 。
最終兩人從容就義 。
張?jiān)S性格不同而同一節(jié)義，
僅此兩句 ，
該畫簡練有力。
“留取聲名萬古香”，
張?jiān)S肉軀雖死，
但精神長存。
語意高邁積極，
突出張?jiān)S取義成仁精神 。
“香”字下得亦好，
表達(dá)出天祥對二公無限欽仰之情。
“后來者，
無二公之操，
”后來者三字 ，
遂將詞情從唐代一筆帶至今日 ，
用筆頗為裕如。
當(dāng)宋亡之際，
叛國投降者不勝枚舉，
上自“臣妾僉名謝太清”之謝后，
下至賈余慶之流。
故天祥感慨深沉如此。
“二公之操，
百煉之鋼”，
對仗歇拍，
筆力精健。
“人生翕炎云亡。
好烈烈轟轟做一場 ”。
緊承上意，
更以絕大議論，
襯出儒家人生哲學(xué)，
和起筆相輝映。
翕炎欠意為短促。
人生匆匆，
轉(zhuǎn)眼即逝，
更應(yīng)當(dāng)轟轟烈烈做一場為國為民之事業(yè) ！
《易·乾傳 》云：“天行健，
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
”儒家重生命而不重死，
尤重精神生命之自強(qiáng)不息，
生生無已。
文氏在其文中也多有此意，
如《御試策一道》云：“言不息之理者，
莫如《大易》，
莫如《中庸 》。
《大易》之道，
乃歸之自強(qiáng)不息 ，
《中庸 》之道 ，
乃歸之不息則久 。
”在《題戴行可進(jìn)學(xué)篇 》云：“君子所以進(jìn)者無他，
法天行而已矣。
”抒發(fā)自強(qiáng)不息之精神。
“使當(dāng)時賣國，
甘心降虜，
受人唾罵 ，
安得流芳”。
假使當(dāng)時張?jiān)S二公貪生怕死，
賣國降虜，
將受人唾罵，
遺臭萬年，
焉能流芳百世？《孟子·告子上》云：“生，
亦我所欲也，
義，
亦我所欲也。
二者不可得兼，
舍生而取義 。
”天祥在此段中對張?jiān)S二公之贊許正如此意。
“古廟幽沉，
儀容儼雅，
枯木寒鴉幾夕陽 ”。
雙廟廟貌幽邃深沉 ，
二公塑像儀容莊嚴(yán)典雅 ，
栩栩如生。
又當(dāng)夕陽西下，
寒鴉在枯木間哀婉啼哭。
枯木寒鴉夕陽，
意味著無限流逝之時間。
讓世人油然而生人生易老之哀感。
天祥卻以之寫出精神生命之不朽。
枯木雖枯，
夕陽將夕，
自然物象之易衰易變，
卻可反襯出古廟之依然不改，
儀容之栩栩如生，
可見世事自有公道，
忠臣孝子雖死猶榮。
文氏此詞重在議論但情寓于景，
反襯主題 ，
詞情便覺神致超逸 ，
真神來之筆也。
“郵亭下，
有奸雄過此，
仔細(xì)思量”。
而對浩然之二公，
如有奸雄路過雙廟，
當(dāng)愧然自省。
結(jié)筆寓意深刻 ，
盼橫流巨惡，
良知應(yīng)未完全泯滅，
有可悟之時。
但亦可見其對當(dāng)時滔滔者天下皆是賣國賊痛憤之巨。
這首詞是文天祥的一首不朽杰作。
天祥尚有古人之氣節(jié)和忠義精神，
他被執(zhí)大都之后，
從容就義。
他曾留筆：成仁取義，
“而今而后，
庶幾無愧。
”全詞深蘊(yùn)儒學(xué)思想，
為中國文化精神的實(shí)踐者。
這首詞在藝術(shù)上也達(dá)到很高境界。
全詞以議論立意 ，
同抒情結(jié)體 ，
既有具體形象之美，
又有抽象之美。
在抒情中蘊(yùn)含從容嫻雅和剛健之美。
文中多用對句，
句句整齊，
筆筆精銳。
情景交融，
融景入情，
極為優(yōu)美。
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評價得那樣：“文文山詞，
風(fēng)骨甚高，
亦有境界，
遠(yuǎn)在圣與、叔復(fù)、公謹(jǐn)諸公之上。
”其論甚為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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