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歷史上,誰是說謊的冠軍,一是由于我讀的書少,二是由于五千年來,中國當(dāng)官者又有幾個不說謊的?還真是難以有個準(zhǔn)確答案。但小官也好,大官也 好,凡政治家撒謊,大半皆為煙幕彈,無非為了遮掩自己的政治目的。他們之所以敢于撒謊,還有一個最主要的因素,是統(tǒng)治者,也就是皇帝老子需要謊。
根子就在這里。
《資治通鑒》記載: 唐僖宗乾符二年(公元875年)的秋天,大批蝗蟲,自東而西,飛襲而來,蝗群遮天蔽日,所過之處,一片赤地,一切綠色的植物都給啃 了個精光。京兆尹,也就是首都市長楊知至,上了一本,奏稱: 這次蝗災(zāi),全國波及,托皇上的恩庇,獨我們京畿一帶,蝗蟲雖然也飛來了,可它們不吃莊稼,一 只只都抱著荊棘而死亡了。 在朝的宰相們,互相為之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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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很滑稽的額手相慶的場面,有點像 文革 期間的流行曲,其實并不 好,偏要負(fù)氣地唱 就是好,就是好 那樣,令人匪夷所思。第一,蝗蟲已把大半個中國一掃而光,顆粒無收,哭都來不及,何賀之有?第二,蝗蟲抱樹而死,純系 一派胡言,稍有良知者,皆能明辨其誣妄。然而臣下為皇上的洪福齊天,還在宮闕殿堂之上,山呼萬歲,真是夠荒唐的了。盡管進(jìn)奏的楊知至,慶祝的眾大臣,都曉 得這是一個彌天大謊,但說謊者、助謊者有恃無恐的一個根本原因,就因為僖宗信謊。
唐到僖宗,已經(jīng)是衰敗的末世,但他需要制造出一派大好形勢,于是,這種當(dāng)面撒謊的腐敗現(xiàn)象,也就不足為奇了。
給《資治通鑒》作注的胡三省,注到這里,回顧唐代的歷史說: 楊國忠以霖雨不害稼,韓晃以霖雨不敗鹽,今楊知至以蝗不食稼抱荊棘而死,唐之臣以蒙蔽人主而成習(xí),其來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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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 蒙蔽人主,其來久矣 ,也不光是唐朝才有的現(xiàn)象,在此之前,在此之后,都是不絕如縷的。唐德宗時的一位清廉賢明的宰相陸贄,曾經(jīng)在上奏里說過: 流俗之弊,多徇諂諛,揣所悅意則侈其言,度所惡聞則小其事,制備失所,恒病于斯。 因為大部分皇帝的耳朵,都患有偏聽癥,比較喜歡聽順悅己意的話。所 以,報喜不報憂,便成了帝王周圍的人的職業(yè)習(xí)慣。
說謊,不但是家常便飯,而且成了這些人的生存手段。不報憂,但憂實際存在著,怎么 辦,就要想方設(shè)法地掩飾,隱瞞,于是,只有靠撒謊來蒙蔽皇上;要報喜,而無喜可報,怎么辦?就不得不編喜,造喜,制造喜的假象來哄騙主子,一句話,還是要 靠謊言。所以,一位西哲說過, 宮廷是謊言的黑暗淵藪 ,這是一點也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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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從太宗時的魏征起,各個朝代都幸而有一兩位賢相,魏征死得早,算他命大,其余的,結(jié)果都不大好。有的更悲慘,不是殺頭,就是貶謫。這給做臣下的長了教訓(xùn),為了說真話,而付出充軍發(fā)配,滿門抄斬的代價,就不如撒謊哄皇帝開心,還能升官發(fā)財,來得實惠了。
陸贄為什么想起來給德宗說這番話呢?也是感觸實在太深的緣故。因為在唐代歷朝大臣中,若要評選出一名說謊冠軍的話,這枚金牌非他的同僚,德宗當(dāng)政時的裴 延齡莫屬。此人撒起謊來,真是風(fēng)云變色,天昏地暗,其離譜,其沒邊沒沿,其瞎說八道的程度,令人張口結(jié)舌。而他臉不紅,心不跳,簡直不知道人間還有羞恥二 字。
德宗貞元十年(公元794年), 上欲修神龍寺,須五十尺松,不可得。延齡曰: 臣近見同州一谷,木數(shù)千株,皆可八十尺。 上曰: 開元、天寶間,求美材于近畿猶不可得,今安得有之? 對曰: 天生珍材,固待圣君乃出,開元天寶,何從得之? 作文培訓(xùn)網(wǎng)站推薦,<a http://www.zequeka.cn>易優(yōu)作文網(wǎng)</a>。
雖然歷代皇帝,弱智者多,這也是中國有許多昏君、暴君之外,還有更多無能庸君的緣故,不過,這個德宗,至少能知道同州,即今之大荔縣,離長安不遠(yuǎn),屬京 畿之地,從他曾祖玄宗那一輩,就難以采伐到巨材來蓋宮殿,所以表示不信,說明他還不能算最糟的庸君。然而,被那張拍馬溜須的嘴巴,捧成圣君以后,竟也就對 裴延齡說的,森林好像豆芽菜似的,一夜之間,就能長成棟梁之材的謊話,也不置疑了。
同一年,這位說謊冠軍又上奏一本: 左藏庫司多有 失落,近因檢閱使置簿書,乃于糞土之中,得銀十三萬兩,其匹段雜貨百萬有余。此皆已棄之物,即是羨余,悉應(yīng)移入雜庫,以供別敕支用。 胡三省注云: 匹段 雜貨,使在糞土之中,已應(yīng)腐爛不可用,雖甚愚之人亦知其妄誕也。德宗不加之罪,延齡復(fù)何所忌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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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宗竟然相信這類鬼話連篇,到了 連常識都不顧的地步,也真讓人咋舌??梢姽磐駚淼幕实?,很容易被一些巧言令色的騙子包圍蒙蔽,而上當(dāng),而執(zhí)迷不悟,直到民不聊生,國破家亡,到斷頭臺為 止。丹麥的安徒生,寫過一篇《皇帝的新衣》,在外國,叫做童話,在這里,童話就成為荒唐的現(xiàn)實。那個裁縫騙子以無作有,裝模作樣,不過只做一襲皇帝的新 裝,比之這個裴延齡,在糞土下發(fā)現(xiàn)百萬有余匹段雜貨,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所以,皇上一旦喜歡聽謊,老百姓也就水深火熱,只好沒脾氣了。
到底不愧為撒謊冠軍,就在前一年,裴延齡已經(jīng)充分展現(xiàn)了睜眼說瞎話的專長。 京城西污濕地生蘆葦數(shù)畝。 可到了他的嘴里,這數(shù)畝地變成了 長安、咸陽有 陂澤數(shù)百頃 。并且奏稱:該地 可牧廄馬 。從數(shù)畝到數(shù)百頃,這種荒唐的膨脹系數(shù),不竟使我們想起大躍進(jìn)、放衛(wèi)星的年代,那畝產(chǎn)萬斤糧,爐煉萬噸鋼,超英 又趕美,公社萬年長的現(xiàn)代神話。到了恢復(fù)理智后的現(xiàn)在,假如從圖書館,翻出當(dāng)時的舊報紙,看到那些沸沸揚揚的套紅大字標(biāo)題,無論編造奇跡的人也好,相信奇 跡的人也好,一定會覺得那種行徑是很可笑的了。
結(jié)果,德宗還信以為真,還挺當(dāng)回事,還派有司到那里去閱視。回來一匯報,哪里能放養(yǎng)牧 馬?純系天方夜譚,根本沒有這回事。本是該追究他欺君之罪的,可是德宗不了了之。正因為有這把大保護(hù)傘罩著,他才肆無忌憚地 恣為詭譎,皆眾所不敢言亦未 嘗聞?wù)?,延齡處之不疑。上亦頗知其誕妄,但以其好詆毀人,冀聞外事,故親厚之 。
有說謊者,必有信謊者。惟其有信謊者,說謊者才得售其奸,若無信謊者,說謊者沒有市場,謊言也就寢息??墒堑伦诨实坌胖e,需要謊,這種供求關(guān)系,決定了裴延齡在他的位置上得其所哉,誰也奈何不了他。
陸贄早就對德宗說過,裴延齡是 誕妄小人 ,不可用, 用之交駭物聽 。到了這種地步,他不得不上書,直抒己見: 移東就西,便為課績,取此適彼, 遂號羨余,愚弄朝廷,有同兒戲。 也許是氣急敗壞的緣故,竟語不擇句,把德宗比作了秦二世。他說: 昔趙高指鹿為馬,臣謂鹿之與馬,物理猶同,豈若延齡, 掩有為無,指無為有。
然而,德宗的耳朵,和其他許多皇帝一樣,也患嚴(yán)重的偏聽癥,自然聽不進(jìn)去這番忠言。而那個集吹牛、撒謊、胡說 八道與恬不知恥于一身的裴延齡,照舊當(dāng)他的官,撒他的謊,拍他的馬,悠哉游哉。忠誠正直的陸贄,卻不得不吞下一個單人獨騎,逐出長安,踽踽孓行,貶往遠(yuǎn)州 的苦果。等到德宗駕崩,順宗接位,才想起把他召回,可是未抵京師,就命逝黃泉了。
歷史從來都把說謊者,綁在恥辱柱上,這也是應(yīng)有的絕 不寬貸的判決,然而,那些相信謊言,需要謊言,還為無恥之徒,卑鄙小人提供孳生土壤的統(tǒng)治者,正義之劍,總是很少刺及。其實,要沒有唐德宗的信謊,會有裴 延齡的說謊嗎?所以,從這個意義上看,對握有權(quán)柄的信謊者,由于流毒所及,禍殃一方的災(zāi)害性,是尤其不能高抬貴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