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秋行記
<序>
秋分之后的風,令眼前一片蕭瑟。
就站在冰冷的秋風中,妻卻意外地接到一個溫暖無比的電話。
電話是從家鄉(xiāng)的小城打來的。一位中學時代的同學用手機傳來她永不改變的爽直笑聲,還有家鄉(xiāng)同學們熱情的邀請:畢業(yè)三十年了,回來大家聚聚吧。
我和妻相望片刻,便答應回去。
行前幾天里,我們被無邊的幸福包圍著,同時又被無數(shù)的追憶牽掛著……帶著這份急切,和著萬端忐忑,我們比約定的聚會時間提前一天便上了路。
夜幕降落時,我們驅車進入寧靜的小城。
<
這水、這山、這城>
一夜秋雨。一夜無眠。
清晨出門,沒有叫醒剛入睡的妻子。趕到嘉陵江邊,第一船輪渡的汽笛正在河谷里回蕩。循著突突的馬達聲,還依稀可見漸漸遠去的搖曳的船影,以及船尾上邊閃爍的星星煙火。
站在白霧彌漫的岸邊,傾聽水擊的節(jié)拍和人聲的叫喚,深吸一口裹著腥味的潮濕氣息,在無邊的幽思中,我還原出了一個熟悉的景象——或者,我正描繪出一個夢中的圖畫來:
我的眼前分明立著一座龍角山,他巨人般橫陳于江水和小城之間。被江水拍打的,正是他黝黑堅硬的后背,一道弓形的屏障,使原本咆哮奔騰的急流,在這里變成了開闊舒緩的從容漫步;而小城卻座落在巨人溫暖的懷抱之中,任憑洪水漫江,在龍角山的呵護之下,城中的人們總是那般寧靜安詳,小城的街道總是朝著遠處自由延伸。
陸路與水路在這里銜接,這是自古以來小城在這里存在的全部理由。因為這個理由,人們便不得不翻越屏障,在巨人的身軀上踩踏出連接大河與小城的道路來。
第一條路是很氣派的。它從小城的腹地磨子街中央出發(fā),三腳兩步攀上了巨人的肩頭。然后,留下一條路繼續(xù)攀登,直達龍角山頂?shù)碾u公樹下;另一條路則大大方方地鋪上青石板,蓋上大瓦房,置上商鋪酒肆,引來四方客商,熱熱鬧鬧地直下碼頭。碼頭之上,人聲鼎沸;大河之中,百舸爭流。這一條路,便是遠近聞名的“周口下河街”。
第二條路雖也是爬坡上坎,翻越過巨人的另一個肩頭,最后在碼頭上與下河街相匯合,但卻只是羞羞地在石坎與屋檐的夾縫中露了一下頭,便縮了回去。它不是街,因此沒有街名;在蜿蜒曲折中存一小塊平地,做著生豬的交易,人稱“豬市壩”,于是人們便將這條通往江邊的小道喚作了豬市壩。
我從小就眷戀著這條豬市壩小道。她就在我上學的路邊,一旦逃學,我便藏身其中,不計后果地享受著人間最快樂的時光。
最難忘的,是小道上錯落著的青石階梯:石板沒有規(guī)制地擺放在那里,永遠泛著黑色的光芒;石塊之間長著嫩嫩的青草,零星地還開著跳躍的小花;小花與路邊石籬上五顏六色的苔蘚相映成趣,彩蝶飛舞,形成了一個鮮亮的小小世界;路的兩側住著無數(shù)人家,一簇簇屋舍重疊在山坡之上。崖上鑿一塊平地,坡邊砌一道堡坎,自家的院壩接著鄰家的屋瓦,人家的院門就開在自家的頭上??此茡頂D,卻互不相擾。尤其,每家的矮墻邊上,都能望見大河的景象,因而有文人給這面疊滿房屋的山坡贈送了一個雅致的名字:望江坡。然而當?shù)厝藚s仍叫它“豬市壩”。
在大霧迷茫中,我看見了小城周口的遙遠景象:“一條襟帶隔蓬州,數(shù)里平沙接渡頭。云里魚鱗江上市,鏡中蜃氣水邊樓。”
<遠去的背影>
大霧終于散盡。
我仍站在大河的岸邊,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真切無疑,而我,卻低頭吟出孔子的名言:逝者如斯。同時,心頭一震:我感受到了,圣人口吐此言時,未必那么沉穩(wěn)、那么深邃,相反,那是一位老人對著一種遠去生態(tài)的悲涼呼喚。
現(xiàn)在,我就是那老人。我正用模糊的雙眼,追望著江水流逝的方向。
其實,眼前這片因數(shù)座水泥大壩攔截而形成的寂寞水面,已經(jīng)不再是嘉陵江的模樣。那條血脈流暢、激情澎湃的嘉陵江,伴著那些千帆競游的穿梭繁忙、萬鼎齊沸的喧囂熱鬧,還有無數(shù)生靈編織而成的悠長故事,已經(jīng)遠去。
我們今天能夠看到的,只是嘉陵江正在遠去的背影。
透過這個背影,我們能夠看到一種震天撼地的力量:那些由自然力量匯聚、由肌體力量釋放、由人格力量升騰而造成的滄海桑田的變遷,或者,巍然屹立的堅守。
透過這個背影,我還能看見一個生生不息的人群:他們以水為生、以水為伴,有時他們以水為敵,最終他們以水為歸;他們就是延續(xù)數(shù)千年、終結三十載的“水上人”。
真正的嘉陵江,已經(jīng)流向歷史的縱深之處,同時也流向一代人的心靈深處。
嘉陵江的背影此去尚未遙遠。
或許,我能讓她的靈魂留下。
<煙雨下河街>
幾十年魂牽夢繞中的下河街,總是煙雨蒙蒙。今日重回下河街,竟然真的下著小雨。
從老碼頭拾級而上,一條長長的老街居然面貌依舊,還是那樣古樸而安詳。這要感謝電影廠的一位導演。據(jù)說幾年前導演為了拍攝一部反映過去時代的電影踏破鐵靴才找到了這條尚未被開發(fā)的老街道,作為電影外景的拍攝地。后來,導演拍完他的新片走了,當?shù)氐念I導卻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老街潛在的旅游價值。于是,老街不僅被完整地保留下來,而且還進行了必要的修繕。
獨自蕩漾在雨中的下河街,透過屋瓦下面滴落出的嗒嗒水簾,我在用心端詳屋檐底下的每一扇木門,以及,門縫里面的每一張面孔。
終于,我朝一道沒有門的門框里走去。這是一條深深的小巷子,巷子的深處就是陳躍的家。巷子又窄又暗,然而它的盡頭卻亮著一束強烈的白光,格外刺眼。我本能地伸開雙臂,用手去觸摸兩側的墻壁。猛然間,我看見那盡頭的白光下面,一個瘦小而靈動的身影在上下蹦跳著,同時發(fā)出陣陣清亮的笑聲。那是當年的陳躍,他在嘲笑我的膽小和笨拙。同時被陳躍嘲笑的,還有吳強。吳強同我一樣,也在黑暗的巷子里摸索前移。后來,我們也開始大聲地叫喊起來,雖然這種抗議顯得蒼白無力,但卻分明地體驗到一種無比的刺激和無邊的快樂。
那時候,給我們快樂的不只下河街,還有水井灣。水井灣是整條下河街的后院,更是孩子們的天堂。推開陳躍家的后門,就溜進了這道開闊的山灣。在水塘里摸魚蝦,在桑樹上吃桑果,在山坡上打泥仗;膽子大的,或者翻進果園子里盡情享受柑橘的美味,或者攀到懸崖上一躍跳進江中的急流……
陳躍已經(jīng)不住在這里了,招呼我的是他大哥。大哥站在天井邊撥通了陳躍,電話給我,那邊的聲音雖不再清亮,但聽得出有些意外地驚喜。陳躍來了,還叫上了海生,三個兒時的伙伴來到江邊的茶棚坐下。同樣的兩鬢霜發(fā),同樣的眼含情意,同樣的客客氣氣。
吳強的電話也接通了。他正在幾千里外的家中午睡,迷蒙之中,仍然用力保持了中年人特有的沉穩(wěn)聲調。他向老友們致以同樣客氣的問候。
下河街,還在煙雨蒙蒙中。
任毅2008年11月于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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