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白
袁良才
民國時期的上海，憑一張紙名滿天下的，只有《申報》?！渡陥蟆犯笨蹲杂烧劇犯桥鉀_天，在上面發(fā)稿的多是魯迅、郁達夫、茅盾、葉圣陶等這樣的超級大文豪。編輯、記者也神氣活現(xiàn)，洋氣十足，穿洋裝，講洋話，吃洋餐，洋洋灑灑，倜儻風流。
凡事都有例外。卜白就是個例外，不，簡直是個另類。
他是《申報》的資深編輯，卻土得掉渣。瘦高個兒，白凈無須，常年著一襲青布長衫，足登黑色方口布鞋，架著一副琇瑯圓形近視眼鏡，講一口江南土語。
在報社，他是專司劃版、校對的，有時副刊缺邊少角的，主筆大人就會笑睞瞇地說一聲，卜先生，您給補一點白吧。卜白二話不說，展紙揮毫，須臾立就：或雜談，或幽默，或以詩畫配，政治、經(jīng)濟、文化、地理，無所不包，雖短小得可憐，卻鞭辟入里，妙趣橫生。據(jù)說不少讀者就是沖著卜白的補白文章，才訂、買《申報》的。
卜白不抽煙，不喝酒，不喝咖啡，他嗜茶。西湖龍井，太平猴魁，他寧愿餓肚子也要設法買來飲的。
據(jù)說卜白是陳寅恪的高足，國學功底不可作等閑觀，咋甘做劃版、校對、補白的微賤活兒？沒人去問，卜白也似乎全不在意，甚至還有些樂此不疲。依其姓名諧音，人送雅號“補白大王”。他聽了，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一天，主筆大人悲天憫人地對卜白說，卜先生，您也該給自己的人生補補白啦。卜白會意，三十好幾的人，竟酡紅了臉，期期艾艾道，不急，不急。事業(yè)未就，何以家為？主筆不由分說，扯著卜白的青布長衫到了夫人安排的見面地點。
卜白見到那位年輕貌美卻神情憂傷的女士，得知她男人是謝晉元的部下，在凇滬戰(zhàn)役中為國捐軀了，撇下孤兒寡母甚是凄涼。卜白爽快地應承了這樁婚事，主筆夫婦大感意外，又驚又喜。
那女士道，卜先生，您是童男子，可我已是殘花敗柳，讓您受委屈了。卜白一句既浪漫又憨直的話讓女士為之涕淚交流：我雖一介書生，亦當為抗戰(zhàn)力效綿薄。讓我為你這個抗日英烈之家補白吧！再說，你的娘家福建安溪有好茶“鐵觀音”呢！
后來，兩口子舉案齊眉，一生恩愛，同心將烈士遺孤?lián)狃B(yǎng)成人，培育成才。
卜白沒啥業(yè)余愛好，除了飲茶，就是隔三岔五看看京戲，尤其迷梅蘭芳的戲。一來二去，他結(jié)識了梅蘭芳，成為票友。
一次，梅蘭芳在天蟾舞臺演《貴妃醉酒》，觀者如堵，一票難求。卜白卻接到了梅蘭芳專門差人還來的戲票。急急地趕到劇場，戲正待開演，梅蘭芳的嗓子突然發(fā)不出聲音了，在后臺急得團團轉(zhuǎn)，火燒屁股似的！卜白聞聽，急急如風地擠進后臺，時梅蘭芳說，救場如救火！你在臺前演，我在臺邊唱，合作一曲雙簧。
梅蘭芳將信將疑，臺下的觀眾已作哄叫鬧起來，梅蘭芳只得上將臺去。“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見玉兔，見玉兔又早東升……”劇場頓時響起暴風雨般的掌聲。
整場戲下來，梅蘭芳的表演與卜白的唱腔念白渾然一體，俱臻妙境，竟無一名觀眾識破此中玄機。事后，梅蘭芳特意在華懋飯店擺盛筵答謝，卜白又是一句，急人所難，君子不可不為。補白亦大快事也！
說話間，到了民國三十八年初夏，解放軍的隆隆炮聲響徹大上海城郊，吳淞口外。
湯恩伯重兵扼守上海?！渡陥蟆愤x派戰(zhàn)地記者，大筆桿子們雖西裝革履，卻頓失紳士風度，不是低頭狠勁抽煙，就是把咖啡喝得嘴里一半、地上一半。卜白飲了一氣鐵觀音，一抹嘴，石破天驚地說，我去吧！
為使上海城市免遭破壞，解放軍方面禁止使用重型武器，攻城一度受阻于蘇州河畔，傷亡甚重。上海市民突然從《申報》上看到一則快訊：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副司令劉昌義中將率部投誠，為解放軍打開進入上海中心城區(qū)的大門。
誰也沒想到，這竟是卜白平生最“得意之作”。多年后，卜白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寫道，我是中共隱蔽戰(zhàn)線的一名戰(zhàn)士，策反敵人棄暗投明，算是我對軍事斗爭的一種補白吧！
解放后，卜白擔任宣傳文化部門的高級領導，直至積勞成疾，英年早逝。
卜白留下遺囑：喪事從簡，請把我安葬在普通百姓的墓地之側(cè)，為逝者補白。
他還對悲悲切切的夫人說，記住！再找個好男人，補我的白。
（有刪改）
4．下列對小說相關內(nèi)容和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小說開頭寫編輯、記者的“神氣活現(xiàn)，洋氣十足”，與卜白的衣著愛好形成對比，反襯卜白是報社的一個“另類”。
B．小說寫卜白寧愿餓肚子也要設法買好茶來喝，既表現(xiàn)了他的特殊嗜好，也為下文訂親一段中他的幽默埋下伏筆。
C．小說寫卜白自告奮勇“補白”戰(zhàn)地記者，策反敵人棄暗投明，既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又使人物形象更加飽滿。
D．小說詳寫卜白解放前的故事，而對其解放后的事跡一筆帶過，是因其英年早逝，可表現(xiàn)其性格特征的空間有限。
5．小說寫卜白癡迷京劇并為梅蘭芳“補臺”有哪些作用？請簡要說明。（5分）
6．文章以“卜白”為題有何精妙之處？請結(jié)合文本簡要分析。（6分）
4．D（“是因其英年早逝，可表現(xiàn)其性格特征的空間有限”分析不正確。小說是虛構(gòu)的，詳略的安排是作者的寫作目的決定的。）
5．①使人物形象更豐滿。他雖“土得掉渣”，甘于“補白”，卻多才多藝，演唱達到了可以亂真的水平，可見其京劇青衣造詣深厚。②使故事更具趣味性。與梅蘭芳演“雙簧”，虛構(gòu)的情節(jié)新鮮有趣，使故事帶上了傳奇色彩，增加了趣味性和藝術魅力。
（一點給3分，答出兩點給5分；意思答對即可）
6．①“卜白”既是小說主人公的姓名，又與“補白”諧音，語意相關；“補白”是主人公一生的主要行為，突出了主人公謙卑處世，顧全大局的形象。②全文以“補白”為線索，串連起人物的多個生活側(cè)面，使互不相聯(lián)的內(nèi)容集中緊湊。③“補白”的行為看似只是填補邊角，實則意義非凡，形成強烈反差，更好地表現(xiàn)了小說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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