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啊,要遲到了,媽,你怎么也不叫我!”方嵐飛速穿好衣裳??諝庵羞€飄著飯菜的香氣。客廳里一級甲等的普通話早間新聞還在照例播放著。
“老爸,快起來送我去輔導(dǎo)班,八點(diǎn)半上課啊!”方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梳頭洗臉收拾書包。
“這不是看你第一天放假嗎,上了三個星期學(xué)了那么累,沒敢提前叫醒你?,F(xiàn)在也不晚,先吃點(diǎn)再走吧?!狈綃尯闷獾慕忉屩??!安怀粤?,反正也不太餓,第一天上課要給老師留個好印象,可不能去晚?!狈桨执掖移鸫?,也顧不得洗臉?biāo)⒀?,咚咚咚下樓開車去了。
方嵐彎腰穿著鞋,方媽把水杯和書包遞來,方嵐接過水杯,方媽把書包帶放在方嵐肩上。
方嵐在玄關(guān)打開門,準(zhǔn)備出門,卻下意識的回頭,偏著頭看了看客廳的電子表,時間是2012年9月30日,八點(diǎn)十分五十五秒。眼睛竟然莫名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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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車上,看著仲秋時節(jié)逐漸變黃的樹葉逐個向后閃去,一個個商店的招牌夾雜在一排排槐樹楊樹之間也一起向后退去。
在方嵐的催促下,方爸開得越來越快。前面紅綠燈上綠燈的數(shù)字倒計著逐漸變小,而他們到十字路口還有一段距離。如果等到紅燈就只能又等一分鐘了,方爸這樣想著,然后猛踩著油門。汽車彈跳著在黃燈數(shù)兩秒的時候越過了白線。還沒來得及減速,方嵐就聽到一聲巨大的剎車聲。這是她昏迷之前聽到的唯一聲音。
?。ㄈ?
的確,方嵐從來相信自己爸爸開車的技術(shù),畢竟他的車齡比方嵐年齡都大。所以方嵐從來都是坐在副駕這個新聞上不止一次提起過最危險的座位——而且不系安全帶。也的確,方嵐從沒想象過車禍這個像聽故事時才會出現(xiàn)的字眼會真實(shí)的發(fā)生在自己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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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里不時有人呼喚她的名字,可是她好累啊,不想起來了,怎么辦?最后她聽見了哭聲。好煩啊,我起來你們別哭了好嗎?
方嵐使勁睜開眼睛,身上像被撕裂一樣的疼。她看見自己躺在有著雪白墻壁和雪白床鋪的醫(yī)院里,身上穿著藍(lán)白條紋的病號服,親友圍在床邊,一個個都紅腫著眼睛,神情憔悴,頭發(fā)也都沒有好好打理。方嵐挨個看去,爸爸身邊沒有媽媽,媽媽呢?
方爸避開方嵐視線,只是不斷說著醒了就好,還好沒有再害死你。方嵐似有所感,她更著急了,可是卻又說不出話來。有人遞來一杯溫水,扶著方嵐起來喝掉。方嵐問:“媽媽呢?”大家都避開眼睛說嵐嵐啊,你昏迷好幾天了,大家都很擔(dān)心你。方嵐更加焦急:“媽媽呢?”這時外公外婆卻是再也忍不住了,原來車禍后她傷到了動脈,流了很多血,而她血型是Rh陰性血型,醫(yī)院血庫里沒有很多庫存了,是同為Rh陰性血型但又貧血的媽媽為她輸血。但媽媽身子一向虛弱,再加上輸血時出了意外。很多血都被浪費(fèi)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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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嵐還未聽完,便覺五雷轟頂,身子冰涼,如墜冰窖。她呆滯了一瞬,仿佛周圍所有的人聲都沒有了。然后她奮力從床上起來,發(fā)了瘋一樣拔掉輸液管,推開人群,不顧身上劇痛向屋外跑去,在這一刻,她仿佛什么都感覺不到了,她只覺得有無數(shù)的手來拉她,有無數(shù)人在驚叫。
?。ㄋ模?
這冰涼的走廊像冰涼的人間,醫(yī)院是個接受生生死死最多的地方,他不會為了誰的悲傷或狂喜而停止運(yùn)作。方嵐絲毫沒感覺到自己正赤腳跑在冰涼的走廊上。她瘋狂的跑著,想把一切甩在后面,似乎只要她跑得夠快,就能擁有超越生命流逝的速度。
許久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來到了醫(yī)院頂樓,這里沒有什么人聲嘈雜,因?yàn)檫@里是太平間。
太平間的白色大門正在眼前,只要她伸手推開,就能看到那張她熟悉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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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雪白的墻壁和大理石走廊突然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色。方嵐行走在這片無聲無息的空虛里。突然她看到了很多面高懸于空的古鏡,每一面鏡子中都是自己和媽媽的過往。
牙牙學(xué)語時的調(diào)皮頑劣,非要把奶粉吹到有了泡泡時再喝;幼兒園時被人欺負(fù),一向溫柔的媽媽跟人家長吵起來;小學(xué)不好好學(xué)習(xí),老師讓降班,是媽媽又在老師面前一再求情保證;上了初中后,每一個挑燈夜讀時,都少不了媽媽陪伴的影子;高中時壓力大,每一次吵嘴,媽媽都默默忍受……
這些回憶,是她最珍貴的回憶啊。自己也是要死了嗎,為什么會看見這些?
?。ㄎ澹?
眼前是一個美得不真實(shí)的女人,盤著凌虛髻,描著牡丹花鈿,穿著飄飄欲仙的古裝。她周遭是一片霧氣,能看清的只有眼前的木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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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隱飄來仙樂,足以讓人忘卻塵世間一切痛苦煩惱。
古裝美人招呼方嵐,這時桌邊的爐火上烹著的茶咕嘟咕嘟冒水花了,她變戲法似的拿出兩個杯子,倒上茶。一杯放在手邊,一杯遞給方嵐。
“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話想問我。不過先別問,如果你信任我的話,先喝茶?!惫叛b美人朱唇輕啟,聲音具有蠱惑人心的力量。
方嵐照做,下一秒又一口把茶噴了出來?!芭?,你這什么茶啊,這么苦?!?
“苦,是正確的。這茶名叫應(yīng)悔,李商隱有詩云: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這茶便是嫦娥日日后悔流下的的眼淚所烹。”美人莞爾:“很多時候人們來我這里喝茶,并不僅僅是為了喝這一盞茶,而是用喝茶的時間向我傾訴心聲,以尋求后悔的機(jī)會?!?
不等方嵐開口,古裝美人又接下去說:“我看你靈魂很干凈,便想無償幫助你?!泵廊擞猛苛说ま⒌氖种钢赶蚍綅姑媲暗牟?:“現(xiàn)在你再嘗嘗它還苦嗎?”
方嵐捧起精致瓷杯,小心翼翼嘗了嘗,發(fā)現(xiàn)竟然變得很甜。
“無論苦或甜,其實(shí)都是人的一種感覺而已。茶味隨心境轉(zhuǎn)換,是謂人生百味?!泵廊俗旖歉∑鹉獪y高深的笑,在霧氣和仙樂中越來越模糊?!澳阍摶厝チ恕?。
(六)
方嵐感覺眼前的一切像電影倒帶一般快速演變。屋檐下的雨滴重返天空,金色的落葉重回枝頭,晨練的人在倒跑,云卷云舒。世界仿佛被巨大的力量篡改了應(yīng)有的程序,一切都在倒回。
回到方嵐離開時開門的瞬間。
方嵐在玄關(guān)打開門,準(zhǔn)備出門,然而又鬼使神差的偏著頭看了看客廳的電子表,時間是2012年9月30日,八點(diǎn)十分五十五秒。
方嵐流出了感激的眼淚。
這一滴淚,仿佛已穿越了無數(shù)時空,歷遍了無數(shù)悲歡。
方嵐嚎啕著擁住眼前的媽媽,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自己后悔。
車可以開慢點(diǎn),注意安全;學(xué)可以上晚點(diǎn),只要專心。然而眼前這點(diǎn)親情是說失去就會失去了的。如果失去了,如果沒有了父母在我們身邊,就算夢想實(shí)現(xiàn)了又有什么意義呢?人生最美不過你還在我身旁。
“嫦娥仙子,我會好好珍惜眼前所擁有的一切,謝謝你的應(yīng)悔茶?!狈綅固ь^,望著雨后蒼藍(lán)如鏡的天空,會心一笑。
高二:續(xù)舒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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