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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優(yōu)作文網(wǎng)——(唐朝歷史)《別樣晚唐史》第五篇 長慶二年春_尾聲 讀破三春

(唐朝歷史)《別樣晚唐史》第五篇 長慶二年春_尾聲 讀破三春


來源:易優(yōu)悅讀  糾錯
2025-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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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1332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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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了很多很多年,多得我都記不清是哪一年了。
  荒涼的邊城驛站迎來了一位風塵仆仆的遠客。驛卒連忙賠著笑臉,殷勤地上前招呼。請教姓名、官銜后才知道,眼前這個滿面塵灰的人是回京待命的前蒙州刺史李湘。
  據(jù)《方輿紀要》說,蒙州一帶“屏蔽昭梧,控扼蠻夷,間潯漓江之中”,是真正的蠻煙瘴雨之地。剛剛從蒙州卸任的李湘,無論如何是再不愿意回到這煙瘴之地了??墒?,一個邊地的郡守,在臺閣中沒有親戚故舊;一旦回到長安,形影相吊,如同滄海波濤中身不由己的扁舟,不知何去何從??匆娎钕嫘氖轮刂氐臉幼?,驛卒殷勤地探問他,有什么憂慮。說來說去,無非四個字:前途未卜。
  聽出端倪后,驛卒熱心地告訴李湘:這里隱居著一個女巫,能知未來之事,何妨請教。李湘心中不由一動。這一帶的民風自古親鬼好巫,他是知道的。《后漢書》就曾說,南蠻西南夷“俗好巫鬼禁忌”。在此茫然之際,如果能有人為他的前程卜出一二,也很不壞呀。驛卒很殷勤,將女巫請到了驛館中來。 蘇州吳中區(qū)小學生作文培訓,就來易優(yōu)悅讀
  眼前這個女巫老得仿佛半截朽木,一捻就會化成齏粉似的。只有一雙眼睛,精光閃爍。形容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李湘心中便有幾分信賴。寒暄了幾句后,女巫已經(jīng)知道遠客的意思了。她也很率直地告訴李湘,自己確實有與鬼對話的神通。不過……女巫話鋒一轉(zhuǎn),告訴李湘:世間飄蕩的鬼魂有兩等。一種是福德之鬼,精神俊爽,可以自己與人交談;另一種是貧賤之鬼,氣劣神悴,只能借女巫之口,來談幽冥之事。鬼魂所說,是真是偽,全在這個鬼有多大法力了。女巫可不敢保證那些鬼話句句可信。
  沉吟片刻后,李湘問道:那如何才能與鬼交談呢?
  廳前的楸樹下,就有一個紫衣金飾的靈魂,應該是福德之鬼。女巫說:那是盧仆射,你不妨向他請教請教。 蘇州易優(yōu)語文培訓,中小學閱讀寫作同步提升 http://www.zequeka.cn/miniform.html
  長安有姓盧的仆射么?李湘在腦海里搜索了一下,恍然大悟:應該是昭義節(jié)度使盧從史。印象中,朝廷曾賜過他一個仆射的空銜。當年被吐突承璀生擒后,盧從史先是貶為州司馬,不久又改為流放康州。李純(唐憲宗)派出的使者帶著賜死的詔書,在這里追上了他,說不定,盧從史就是在這個庭院殞命的。想到這里,李湘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定了定神后,他才轉(zhuǎn)身回房,換上公服,手持簡牘走了出來。
  就在李湘撩起長衣,伏下身來向中庭的楸樹行跪拜大禮后,女巫在旁邊悄聲告訴他:仆射已經(jīng)答拜了。聽了這話后,李湘這才直起身來,又作了一揖,抬腿就要上階。只聽空中傳來一陣幽幽的聲音:我在這驛廳中被弓弦勒殺,望使君能將床上的弓拿開。
  李湘連忙上前,取走案幾上的雕弓,就勢要在床上坐下。這時候,女巫提醒他:仆射官高,你怎么能像對待差吏一樣,坐著問話? 蘇州易優(yōu)語文培訓,閱讀寫作同步提升 http://www.zequeka.cn/mIniform.html
  這時候,樹影搖曳,寒氣微動,仿佛那看不見的鬼魂正在飄遠。李湘也意識到自己失禮了,慌忙匍匐下階,朝著鬼魂飄走的方向,一步一拜,足有幾十步。這時,天空中才又傳來盧從史嚴厲的聲音:你的官職,不及我麾下一員裨將,怎么敢在我前面落座?
  李湘駭?shù)么髿舛疾桓页?,再三謝罪。在女巫的指點下,他在驛廳上又另放一榻,恭請盧從史就位。直到女巫告訴他,仆射已經(jīng)入座,李湘才恭敬地告了罪,小心地在邊上坐下。這時候,空氣中的盧從史說話了:你要問什么?
  李湘恭敬地請盧從史指點自己的前程。片刻后,虛空中的聲音說:到京城一個月,就會被任命為梧州刺史。
  到底還是要回到這煙瘴之地。李湘的心中多少有些沮喪。不過,比起蒙州,梧州還是要好一些。根據(jù)李吉甫的《元和郡縣圖志》記載,梧州戶數(shù)一千八百七十一。蒙州戶數(shù)才二百七十二,不及梧州的零頭。這讓李湘內(nèi)心略微好受了些。他還想問后來的事,可鬼魂卻什么也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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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過自己的事情后,李湘隨口問骨冷魂清的盧從史:仆射離開人間很久了,為什么寧愿長住寂寞的冥府,也不回到塵寰中來?
  在長時間的沉默后,盧從史的鬼魂才幽幽地嘆了口氣,說:“吁!是何言哉。人世勞苦,萬愁纏心。方寸之間,波瀾萬丈,相相賊,猛如豪獸”。他已經(jīng)逃離這苦難的人世間,豈肯再回頭呀?
  在《李爾王》第一幕中,也曾借葛羅斯特的口,揭示了這樣一幅讓人沮喪、絕望的畫卷:“親愛的人互相疏遠,朋友變?yōu)槟奥?,兄弟化為仇人,城市里有暴動,國家內(nèi)亂,宮廷之內(nèi)潛藏著逆謀,父不父,子不子……我們最好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現(xiàn)在只有陰謀、欺詐、叛逆、紛亂,追隨在我們身后,把我們趕下墳墓里去”――這就是一個鬼魂眼中的紛亂世界,這就是元和宮變后的亂世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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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李純的棺槨被抬出太極宮時,野梟的粗礪啼叫聲還在寂靜的空氣中回蕩。棺槨有著世間最精美的花紋和最沉重的分量,沉重到讓人無法呼吸。沒有呼吸的聲音,只有永遠睡去的帝王。從此,那個叫李純的人,鮮活靈動地影響過王朝命運的人不存在了。只有“唐憲宗”這樣一個廟號被寫進歷史的冊頁里。
  在長安人的目光中,素服的長長隊伍緩緩朝金幟山而去。李純?yōu)樽约籂I造的景陵坐落于此。陽光下的青山猶如懸?guī)?,凝固在風中,因此得名。等到送殯的隊伍消失在長路盡頭,再也看不見,暮色已濃。原集州司馬裴通遠的妻女們意興闌珊,從通化門往回走。這時,她們突然意識到,快到長安宵禁的時間了。衙門的銅漏“晝刻”盡時,六百聲“閉門鼓”就要擂響。在次日黎明五更三刻擂響四百下“開門鼓”前,誰都不能無故在里坊外的大街行走。否則,按《宮衛(wèi)令》就是觸“犯夜”之罪,會被巡夜的金吾笞打二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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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家在崇賢里,離通化門距離可不近。裴通遠的妻女慌忙催促家奴驅(qū)車快走。才到平康北街,她們突然看見一個白發(fā)老嫗,不知什么時候,踉踉蹌蹌,徒步跟在車后。車到天門街,夜鼓報時的聲音終于響起。長安里坊的門就要落鑰了。裴家的車馬走得更急。精疲力竭的老嫗眼看就追不上了。車上的青衣老婢和四個少女遙遙地問她:你住在什么地方呀?
  老嫗氣喘吁吁地說:崇賢里。
  車上的少女們說:既然同在一個里坊,就上車坐一程吧。要不然,免不了金吾的一頓鞭笞。
  馬蹄輕捷,終于在坊門閉上前的那一刻趕回了崇賢里。氣息漸平的老嫗連連道謝。下車前,她從袖中掏出一個錦囊,殷勤地送給裴家少女們。少女好奇地打開錦囊,朝里一看,是白羅裁出的四件小小喪服! 易優(yōu)語文培訓,(TeL:181-1815-9898)蘇州閱讀寫作同步提升
  裴家少女們嚇得尖叫起來,忙不迭地把錦囊丟在路上。再回頭,暮色蒼茫,把路上的人影一點點磨洗掉。白發(fā)老嫗鬼魅般消失在空氣中――此時的長安,一派“月落空城鬼嘯長”的凄涼景象。
  十天后,長安流傳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裴通遠家有四位豆蔻年華的少女一夕之間,神秘地死去。
  你也許會非常奇怪,我為什么在一層層地解讀過元和宮變后,會突然說起兩個鬼故事。血腥、晦暗的元和宮變,不是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一個墮落中的晚唐了么?不,你不要為鬼魅的飄忽聲音干擾了歷史學家字正腔圓的陳述而苦惱。讓我們將道貌岸然的史跡轉(zhuǎn)化為幽麗的鬼陣魅影。當啾啾鬼聲從字里行間隱約傳來,我們才能真正理解這個世界的荒謬,才會去思考,那龍騰虎躍的創(chuàng)世神話為什么變成了晚唐鬼話,又是在什么時候變成了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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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喻世明言》里的鄭夫人所說的那樣:“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雜?!蔽覀冃乓詾檎娴臍v史早就幻象鋪陳,鬼影流竄。種種鬼話,組合出一個充滿虛構(gòu)的世界。它是顯示世界的一面鏡子,映射出世界和它的困境。沒有人鬼相雜的末世光景,又如何能理解元和宮變后支離破碎的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講,連篇鬼話背離了現(xiàn)實世界的邏輯,卻讓人鬼不分的晚唐纖毫畢現(xiàn)。
  骨肉相殘,等閑之事;世態(tài)炎涼,一笑置之――鬼故事里,有世紀末的搖曳風情,最后都化成了我筆底的蒼涼。
  我仰望青冥虛空:蒼天如洗,空無一物。面對無盡天空,我就像驛站里的李湘,想象著庭前楸樹梢頭,無形無影地飄蕩著一縷鬼魂――那是死去的李純。“回頭下望人寰處”,他是否和盧從史一樣,厭棄了塵世的種種?
  我們所認識的李純實際上有兩個,復雜性是謚號、廟號中任何一個字都無法涵蓋的:一個李純在延英殿傾聽大臣們的意見,自信地向天下發(fā)布一道又一道明確的旨意;另一個李純是物質(zhì)主義和肉欲主義的,喜歡在丹爐前幻想得到一枚長生不老的藥,要不就頑皮地和古板的官僚們唱唱反調(diào)。前者是政治的,后者是生活的;前者是神化的,后者是世俗的;前者是主流的,后者是叛逆的……因此,前者被描繪成一個圣明天子;后者慘死閹奴之手,卻被歷代論者說成咎由自取――但是,兩個李純都是真實的。
  反差如此之大的兩個形象,疊加起來就是一個有血有肉、有聲有色的人,一個集百樣矛盾于一身的歷史人物。
  可這個偉岸而生動的歷史形象,到底還是在夜色里轟然坍塌。皇帝的精神譜系從此裂變?yōu)閮山M:一組是以李涵(唐文宗)、李忱(唐宣宗)乃至李曄(唐昭宗)為代表,理性、刻板、勤勉,與史書上記載的明君形似神非;另一組則在李宥(唐穆宗)、李湛(唐敬宗)、李(唐懿宗)和李儇(唐僖宗)身上靈魂附體,把感性的享樂主義演繹到極致,最后定格于歷史審判的被告席。可是,他們都是殘缺的李純、污損的李純,沒有誰能真正地再現(xiàn)那元和時代的靈魂。裂變后的兩組靈魂一樣的單薄,一樣的無能,一樣的缺乏生氣……
  晚唐的大明宮,亮晶晶地落滿了李純靈魂的碎片。
  只有了解已化為鬼魂的李純,我們才能看清他的死亡對整個王朝的最后死亡有著怎樣深刻的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準備把故事從元和十五年初春講到長慶二年暮春,一直講到大中十三年黃葉飄搖的秋,都是為了他,為了一次突如其來的死亡。
  說完被弒的李純,讓我們再一次回到《麥克白》的情節(jié)里,去體察那個弒君、弒父的李宥有怎樣的心境。
  我們分明聽見麥克白夫人又一次在舞臺上痛苦地抱怨:“費盡了心機,還是一無所得,我們的目的雖然達到,卻一點也不感覺滿足。要是用毀滅他人的手段,使自己置身在充滿著疑慮的歡娛里,那么還不如那被我們所害的人倒落得無憂無愁?!?
  她的丈夫也陷入了同樣的痛苦:“為什么我們要在憂慮中進餐,在每夜使我們驚恐的噩夢的謔弄中睡眠呢?”
  從此,“麥克白已經(jīng)殺害了睡眠――那清白的睡眠,把憂慮之亂絲編織起來的睡眠?!彼兄嗟阶霾煌甑呢瑝?,甚至睜著眼睛的時候也在噩夢中。在夜宴上,麥克白對著只有他才能看見的鬼魂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不能說是我干的事,不要對我搖著你染了血的頭發(fā)?!彼腥硕紱]有看見染血的頭發(fā),可他們都聽見了這段自白。人不但做噩夢,還可以在大白天里同鬼魂面對面,這正是人類自我審判的最極端形式。因此,當我們把目光從蘇格蘭收回來,重新審視大明宮的李宥,我們是不是會發(fā)現(xiàn),一個人,在得到了夢想中的一切:蟠龍寶座、大明宮、長安、天下……得到那大到無邊無涯的一切的同時,將永遠地失去內(nèi)心中哪怕最小一個角落里的安寧?
  好像沒有。像冰冷的尸衾一樣把麥克白纏裹的罪惡感,好像從來不曾纏裹李宥。《資治通鑒》告訴我們:二月初五,李宥御臨丹鳳門樓時大擺樂舞和雜戲;十天后,他又駕臨左神策軍,這次是來觀看軍中武士的摔跤和雜戲。父親的山陵奉安后,李宥的時間更是被歌舞娛樂完全占據(jù)。短短一年間,為了李宥的淫樂無度,衡山人趙知微,拾遺李玨,諫議大夫鄭覃、崔郾,還有給事中丁公著紛紛上書進言??伤兄G言都像拋擲到深淵里的細小石頭,連漣漪都沒有。
  這就是一個弒君者所應當享受的快樂么?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死后才有報應。我寧肯相信,李宥是在用無窮盡的娛樂來安撫他驚悚的靈魂。
  他曾是這樣一個年輕人。單純、可能還有一點兒軟弱;他貪圖享受,喜歡在駿馬的背上揮桿打波羅球,喜歡人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美酒、美人、美麗的舞姿,還有柳公權(quán)美麗的書法和元稹美麗的詩歌――也許你會認為李宥資質(zhì)平庸,沒有遺傳父親的智慧和魅力。對一個要在華麗而寧靜的十六宅消磨一生的人來說,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可是,欲望女巫的祝福聲,還又各種勢力,慫恿李宥把蒼白的手伸向一柄鮮血淋漓的刀。坐上了皇帝的寶座后,他注定要被自己的惡行折磨。
  李宥是一個受過皇家良好教育的人,讀過很多書,文明的桎梏也就此加在他身上。不論元和宮變前有多么沖動,他也只能是一個清醒的弒父兇手。李純的血,李寬的血,還有自己手上怎么洗也洗不凈的無色無臭的血。熟讀史書的李宥知道,像他這樣的弒父者將遭受怎樣的審判:商臣、冒頓、……一個個名字從腦海里閃過。他就要和他們站在一起了,站在恥辱柱下。
  這個念頭像鈍刀一樣,在神經(jīng)線上來回地鋸。李宥只能這樣安慰自己:父親已經(jīng)老了,英明神武已成過去,他變得狂妄、暴虐、寵幸佞臣和方士……總之,父親已經(jīng)不能延續(xù)王朝中興的美好時光。與其讓王朝復興的夢想充當父親的殉葬品,不如讓年輕的自己來取代衰老的父親,帶領(lǐng)一個時代重回盛唐。就像麥克白一樣,李宥顫抖地告訴自己:“無論事情怎樣發(fā)生,最難堪的日子也是會過去的?!?
  可是,事實是無情的。李宥根本不能與他的父親比肩。
  沒有遠見、沒有手腕,一個有為的帝王應該有的一切他都沒有。李宥注定要被這樣或那樣的噩耗困擾:盧龍兵變、成德兵變、魏博兵變,還有武寧、浙西、宣武和昭義……父親苦心經(jīng)營十多年取得的成就很快就在李宥的手上葬送干凈。想象一下,在那“三更三點萬家眠”的深夜,宮門一次次被六百里加急的飛騎敲開。這敲門聲不像麥克白聽到的那樣恐怖,卻似永無休止。李宥也不明白,為什么從天南海北傳來的壞消息總在夜最深的時候送進大明宮,把他一次次從夢中驚醒,讓他痛苦地睜著惺忪的睡眼,聆聽讓人揪心的報告。
  明天,白晝的時候,一夜無眠的李宥還要在朝堂上面對群臣責難的目光,還有無意義的爭吵與內(nèi)耗。他只能靠酒精和歌舞來麻醉自己,讓自己在精疲力竭后入睡??衫铄吨?,此時一定還有一個更壞的消息,正在長長驛路的不知哪一段上飛奔,又要在下一個黑夜送進寢宮,把他從短暫的迷夢中喚醒。
  沒有一次,敲門聲是為他的弒君、弒父之罪而響起。這使李宥對想象中的懲罰懷有深深的畏懼:“想象中的恐怖遠過于實際上的恐怖?!彼坏貌辉谧詈蟮膶徟械絹砬叭淌軄碜詢?nèi)心的折磨。靈魂囿居在酒杯中。
  一年后的李宥,已不再如陽光般透明而純粹。
  當麥克白登上高處,他看見的是一幅壯觀的景象:莽蒼蒼的勃南森林正緩緩地向鄧西嫩高崗移來。那是頭戴樹葉的大軍兵臨城下。在女巫的預言里,這就是麥克白的末日。對李宥來說,一次次兵變、反叛和死亡的消息就像傳說中的勃南森林,緩緩移來……在一個寒冷的日子里,李宥為了消磨難挨的時光,和一群宦官打起了馬球。突然,一個宦官不小心,猛地從馬上栽了下來。頭撞在地上,鮮血四濺。李宥胯下的駿馬受到這意外的驚嚇,嘶溜溜一聲長嘶,人立了起來。就在這時候,李宥驚惶地睜大了他的眼睛,仿佛看見了什么似的。
  人們看見,李宥像墜落的隕石,重重地摔在塵埃里。
  李宥看見了什么?他也像夜宴里的麥克白一樣,看見了沾血的頭發(fā)和頭發(fā)下掩藏的鬼魂的臉了么?否則,騎術(shù)上乘的李宥又怎么會因為如此常見的趔趄而受到驚嚇!從此,李宥臥床不起,艱難地熬了一年多后,在黑暗襲來前閉上了眼睛。如果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李宥能預知,一夜的罪惡所換來的,不過是四年黯淡到極致的帝王生涯,他會作出不一樣的選擇么?
  不知道。只有一盞罪與罰的長明燈,還在人間忽閃忽閃地亮著。
  《麥克白》是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中的最后一部。在我的敘述中,它卻是故事的第一幕。既然李宥扮演了弒君的麥克白,就讓他那個沉默寡言的弟弟李忱(唐宣宗)來扮演復仇的哈姆雷特吧――這樣,我們的故事在悲劇的經(jīng)典中開始,又在經(jīng)典的悲劇中結(jié)束。我分明聽見,麥克白的扮演者正在舞臺上痛楚地感慨:“從今以后她就已經(jīng)死去,從今以后將有這樣一個詞――明天?!闭f到這里,演員意味深長地停頓了許久,才說出了那一段著名的獨白,“明天,明天,一天一天地爬進這個小小的空間,直到歷史的最后一個音節(jié)……”
  舞臺上,帝王家的恩怨情仇高潮迭起;舞臺下人頭攢動。
  那些自詡“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士大夫們,竟然和我一樣,袖手旁觀,充當一幕幕悲劇的冷漠看客。所謂的精英矜于門望,又一無所長。他們鄙薄善斷繁劇的刀筆吏,自己對軍謀、民政又一無所知;祖先的“禮法門風”被他們丟棄了,賴以炫世的家學也沒有能傳承下來。他們從祖先那里得到的,這不過是一個高貴的姓氏和郡望。宦官張承業(yè)就曾很不屑地問一個征引門戶、驕矜作態(tài)的范陽盧家子弟:“公所能者何也?”
  誠如《新唐書》所說,“當時士大夫以流品相尚,推名德者為之首”。除了所謂道德和名望,他們再說不出什么道德高調(diào),這不過是粉飾猥瑣私欲的一張假面。精英的偽善性在這段頹唐的歷史中,是如此突出。李純的死亡、李宥的醉生夢死與生不如死……他們都視而不見。除了自己,他們什么也不關(guān)心。士大夫們眼睛里只有長街夸官、曲江離宴、月燈打球、杏園探花和雁塔題名。進士科決定了一個人和一個家族在長安的地位。那才是他們關(guān)心的。那些鋪張浮華到極致的儀式,不過是他們的自我感覺良好的表現(xiàn)。
  在“鳥散落花人自醉”的長慶元年,我們對一次舞弊案抽絲剝繭,看到了黨爭和科舉的關(guān)系,也看透了士大夫的本來面目。這些精英在同自己利益相關(guān)的制度設計與運作上擁有如此影響力,就濫用他們的種種優(yōu)勢,去損害位置較低的階層而使自己獲益。像段文昌、王播,也包括元稹一流的人物,起于寒門,依靠超一流的聰慧與后天努力,躋身廟堂。但在平步青云的路途上,他們也沾染了難以祛除的自私和猥瑣。整個精英階層集體墮落,而最能體現(xiàn)這種墮落的,恰恰是與他們政治地位和利益聯(lián)系最緊密的科舉。
  話說有一年,姑蘇舉子翁彥樞進京參加那年春闈。入闈前,舉子到寺廟中拜會一位舊時在故鄉(xiāng)就相識的僧人。他鄉(xiāng)遇故知,當然是人生快意之事。兩人把手敘舊,話題自然少不了今科考試。老僧突然問翁彥樞:你對功名前程有什么想法?
  翁彥樞嘆了口氣,坦言心中無數(shù)。世人都知道,龍門一躍,身價百倍。可有多少鯉魚能完成那化魚為龍的一躍。每次春闈,的不過二十多人。孤身漂泊在帝鄉(xiāng)的江南才子又哪敢有太多的奢望?老僧見他躊躇,便率直地問道:你到底想中第幾名?翁彥樞以為老僧不過是作玩笑語,便隨口回答:第八名就行。
  第二天,老僧來到了侍郎裴垣府上。他是裴府的座上客,中門以內(nèi),也能經(jīng)常出入。老僧手持捻珠,閉目誦經(jīng),一副了無牽掛的高僧姿態(tài)。誰說什么、做什么,都沒有避諱他。裴垣已經(jīng)奉旨意入闈,主持今年的科舉。他的兩個公子裴勛、裴質(zhì)正在家中眉飛色舞地談論春闈。誰人高中,誰人落第,推薦他們的又是誰,兩人說起來頭頭是道,而萬眾矚目的科舉其實根本沒有開始。裴家的兩位公子不曾注意,身邊那半截槁木一樣的老僧已經(jīng)把他們透露出來的秘辛掌握得清清楚楚,就如他手中的一顆顆捻珠。兩人說得正歡,忽然看見老僧那雙似睡非睡的眼睛突然睜開,精光四射。
  老僧很嚴厲地說:到底是你們的父親做主考,還是你們做主考?科舉取士乃國之大事,朝廷委派侍郎主持,本意就是要他革除積弊,讓寒門士子有晉身之路。你們兄弟想取的進士,全都是高門子弟,貧苦的讀書人有何奔頭。當今科舉,由你父親主持,難道他是傀儡,任由你們擺布?再說了,你們弟兄所選的,無不是權(quán)貴子弟、高門后裔,連一個貧苦學子也沒提過。我說的,可以不承認么?
  說完,老僧扳起手指,從頭數(shù)到尾,一個不差。每個人背后蛛網(wǎng)般的關(guān)系脈絡說得一點不差,毫無遺漏。裴勛和裴質(zhì)呆若木雞,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如果老僧將他知道的底細泄露給父親的政敵,長安又將掀起一場急風暴雨。裴垣不免和長慶元年的錢徽那樣,遭到嚴譴,甚至被貶到萬里之外。
  兩個紈绔猛然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趕緊跳下座位,低聲下氣地哀求老僧千萬保守秘密。金銀錢帛,想要什么都好商量。老僧這才慢慢地說:我老了,要錢財有什么用?同鄉(xiāng)翁彥樞,一定要今科取中進士。
  裴勛、裴質(zhì)忙不迭地答應,一定把翁彥樞列在末等。老僧眼睛一瞪:非第八不可!
  不得已之下,裴家的兩位公子只好哭喪著臉,點頭同意了。老僧隨即取來筆墨,要他們立下字據(jù)。數(shù)日后,禮部南墻上貼出了進士榜,翁彥樞是那年的第八名……
  這就是讓()夸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的科舉。從隋煬帝到唐太宗,再到(武),多少帝王挖空心思,要打破“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流弊。當歷史步入晚唐,卻發(fā)現(xiàn)一切仿佛又回到漢朝末年九品官人法流行的年代。在個人和家族利益的驅(qū)使下,權(quán)豪子弟放肆地踐踏科舉考試的公平價值。一時之間,進士名額完全被公卿之家、累代名族所壟斷。放眼長安,哪還有一點初唐延攬?zhí)煜掠⒉诺男貞??
  宰相令狐的兒子未經(jīng)地方拔解,也就是考試和推薦,就直接參加長安的科舉考試,人稱“無解進士”。
  舉子陸倒是得到地方上的推薦??扇刖嚂r,正值長安城破。他好不容易追上了流亡的天子。陸很想早日成為進士,幾次懇求宰相韋昭度舉行科舉。韋昭度也算“舊族名人”,品格卻極低下,連閹人都敢譏笑他“在中書則開鋪賣官,居翰林則借人把筆”。不過,韋昭度很賞識陸,頗想提攜他??稍紫嘁灿袨殡y的地方:科舉在春天舉行,號稱春闈。可夏天都剩不了幾天,不是試期,怎么能舉行春闈呢?再說,請誰來主考?陸當即表示:與自己同居一室的中書舍人鄭損當主考就很合適。韋昭度也答應了,讓他自己去游說。至于書帖、榜文,都是陸一手炮制。在那年夏天的最后一個月,自導自演的陸如愿以償,狀元及第。后來,他入翰林院任學士時,正是夏天,同僚戲謔地對他說:這么熱的天,很適宜制作進士的榜文呀。
  不管怎么說,陸還算頗有才學。清河崔家的崔昭矩才能平庸。在他的兄長崔昭緯當上宰相的前一天,他儼然高中狀元。無獨有偶,王倜中狀元的第二天,他的父親尚書丞相王損也拜相了。這其中的奧妙,不言而喻。按照宰相禮敬狀元的禮法,父親恭賀兒子獨占鰲頭。也許是受不起這樣的禮節(jié),幾個月后,新狀元無疾而終……更有甚者,舉子裴筠為了中舉,向宰相蕭遘求婚。當他詢問過蕭遘女兒生辰八字后沒幾天,已赫然高中。才學過人卻黯然落第的羅隱脫口吟出了“細看月輪還有意,信知青桂近娥”的詩句,來譏諷裴筠和整個科舉制。
  種種光怪陸離的事情,說明了晚唐的科舉在精英們的侵蝕下,流于形式,早失去了獎掖人才的核心價值。進士黃滔曾沉痛地指出:“豪貴塞龍門之路,平人藝士,十攻九敗?!笔看蠓騻兺媾婆e制,折射出了這個階層的過度自我膨脹,完全沒有顧及到位置較低階層的感受。唯我獨尊的姿態(tài)引發(fā)其他階層的抵觸,并造成整個社會各階層的惡性互動??伤麄儫o動于衷,“直至三春花盡時”。
  多年后,又是一個鶯花落羽的春天。萬千人翹首期待著“榜入金門去,名從玉案來”的時刻來臨。當榜文徐徐在眾人的目光中展開,不同的臉孔浮現(xiàn)出不同的表情。有人立刻知道了什么叫“世間得意是春風”,有人卻感慨“一回春至一傷心”。都是躊躇滿志的才俊,在一道榜文前紅塵兩分,從此判若云泥。
  在那“白馬嘶風三十轡,朱門秉燭一千家”的放榜時刻,黯然離去的人流中藏著一個魁梧的身影。他的名字叫黃巢。
  數(shù)年前,黃巢和他的兄長黃揆曾來長安應試。盡管自我感覺良好,他們還是。就在兄弟倆收拾行囊,準備離去的時候,考功司郎中崔登門造訪。他告訴黃巢,自己閱讀過他的試卷,很為文字里透露出的氣魄折服。可惜,黃巢在考試前沒有向名公巨卿行卷,無人推薦,在早已內(nèi)定的名單中,不會有他的名字。崔叮囑黃巢,下回來應春闈,別忘了早作安排。黃巢感動地連連點頭。幾年后,當黃巢再次踏入長安,他帶來了崔的推薦函??墒?,“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激烈的黨爭傾軋中,崔已經(jīng)淪為一個失敗者。他沒有能力給黃巢一個遠大前程。
  就這樣,黃巢再一次落第了。
  長安的春天“爭攀柳帶千千手,間插花枝萬萬頭”??牲S巢知道,如此嫵媚的春色不屬于他。幾十年前,春明門送走了一個名叫朱克融的人。他在走出長安的時候像蒼狼一樣,仰天長嘯。如今,黃巢大步流星地穿越春明門,朝滿目瘡痍的大地走去。在這個決定命運的時刻,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事情。宋人張端義的《貴耳集》中記載,黃巢五歲時,陪長輩觀賞菊花,信口吟出一句“堪與百花為總首,自然天賜赭黃花”。赭黃是帝王服飾的顏色。這句詩中流瀉出來的野心讓他父親暗暗心驚?,F(xiàn)在,黃巢又想起了象征著死亡的菊花。他沒有長嘯,而是吟出了一首詩,比五歲那首更大氣,更清楚地表達出他的思想: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如果說朱克融攪亂河北,并終結(jié)了元和中興的短暫春天,那么氣魄更大的黃巢要把整個天下帶進一個充滿暴戾之氣的深秋。天下英雄沒能如唐太宗所愿“盡入彀中”,就散落到蒼茫大地,變成秋色里的遍地梟雄。是不是只有到“九秋霜月五更風”的凋敝時分,那些腰金曳紫的大人們才會懂得懊悔的滋味?可那時,衰草連天、夕陽西下,僅有的生機也將泯滅得毫無影蹤了。
  衰颯秋風中,連綿兩百多年的王朝就像一顆老樹,飄落下一地黃葉??删退闶强葜∪~,也能把黃巢深深地埋在虎狼谷。
  可平靜的生活沒有重現(xiàn)人間。歷史的天空中早已呈現(xiàn)出一幅“云雷屯,龍蛇起陸;勢均者交斗,力敗者先亡”的畫面。龍蛇混雜的大小藩鎮(zhèn),攪亂了整個天下。相比之下,折騰了百年的河北三鎮(zhèn)反而缺乏生氣。
  從山東的遍地餓殍里,爬出了王朝的送葬人朱溫。曾幾何時,他跟在黃巢身后,把大唐天下撕得粉碎,隨后又背叛了黃巢,搖身一變,成了所有藩鎮(zhèn)中最強大的一個,強大到可以自封為王朝的護法尊者,強大到可以顛覆江山社稷,為二百九十年歷史畫上句號。這個碭山無賴大字不識幾個,對廟堂上喬張喬致的縉紳顯宦一向嗤之以鼻。今天,他罵這個舊族宰相是“輕薄團頭”;明天又把那群進士出身的衣冠人物貶為“浮薄”之輩。什么世族高門進士第,在流寇出身的權(quán)臣眼中,一文不值。朱溫曾經(jīng)把舉子殷文圭推薦給主考官。不知怎么地,這件事被泄露了出去。接受一個前流寇的舉薦才當上進士,士大夫們對殷文圭紛紛側(cè)目而視。為了洗刷自己,殷文圭寫了篇文章,稱自己不過是像菟絲攀緣大樹那樣,利用朱溫而已。后來,殷文圭路過朱溫轄地,竟然快馬加鞭,揚長而去。望著遠去的背影,怒火中燒的朱溫切齒大罵文人負心。
  從此,朱溫對士大夫們的心結(jié)解也解不開。在宴會上,他偶然問起進士崔禹昌,莊園里有沒有養(yǎng)牛。當?shù)厮渍Z,“不識得”就是沒有之意。崔禹昌隨口回答:“不識得?!?。不懂鄉(xiāng)間俚語的朱溫會錯了意,當場勃然大怒,叫道:世間有不認得牛的人么?分明是挖苦我這個村夫才識得牛;他那么高貴的讀書人,就不認得牛!可憐的崔禹昌險些因此喪命。另一回,幾個書生在樹陰下閑談。邊上乘涼的朱溫忽然指著柳樹說:這樹木適合做車轂。聽到這話,大家面面相覷。車轂所用木質(zhì)要堅硬細密,柳樹材質(zhì)是出名的差,怎么能用來做車轂。一片沉默中,幾個書生畏懼這個魔頭,隨聲附和道:是可以做車轂。沒想到,朱溫獰笑著招呼左右隨從,一擁而上,把剛才這幾個書生砍翻在地。一片慘叫聲中,傳來朱溫的罵聲:“書生輩好順口玩人,皆此類也!車轂須用夾榆,柳木豈可為之!”
  那么,圍繞在反智的朱溫身邊,又是哪些人呢?
  一個敬翔,一個李振,他們是朱溫的“雙璧”。除了謀略過人外,他們最引人注目的共同點就是都曾屢舉不第,都是士族舊家壟斷進士名額的受害者。這使他們對那些“禮法舊門”、“詞科新貴”懷有深深的恨意。朱溫非常欣賞的詩人杜荀鶴出身寒微,也曾有“連敗文場”的痛苦經(jīng)歷。一朝得勢,他也要快意恩仇。另一個謀士張策早年考進士時,主考官是趙崇。據(jù)《北夢瑣言》記載,趙崇曾放言:如果自己十度主持科舉,要十度黜落張策。無奈之下,張策去參加制科,不曾想主考官仍是趙崇。落魄的張策只好轉(zhuǎn)投朱溫帳下,甚受朱溫賞識……他們代表了一群被士族高門歧視的人,由進士第平步青云的捷徑對他們來說可望不可即。因此,很長時間里,這些人不得不沉浮于底層。如果不是戰(zhàn)亂摧毀了舊有的秩序,他們只能默默地忍受這一切。最多像胡曾那樣,在詩中抱怨一句:“上林新桂年年發(fā),不許平人折一枝?!?
  這樣的人一旦聚集到手握重兵的朱溫身邊,自然把那些進士出身的士族子弟看成眼中釘、肉中刺。杜荀鶴屈指怒數(shù)那些看不起自己的權(quán)貴,想悉數(shù)誅殺。李振每次入京,朝中必有大臣被貶竄。名門出身的士大夫們都把他看做不祥的惡鳥“鴟”。
  “明月誰為主,江山暗換人”,留給唐朝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那一年,長星竟天,從西北橫掃太微、文昌和帝座諸星宿。夜觀天象的人憂心忡忡地指出,詭異的星象預示著“君臣俱災,宜刑殺以應天變”。
  我仿佛看見,那妖星的光在一雙殺氣漸濃的眼睛里閃爍不定。急于篡唐的朱溫的耳畔,響起李振鴟般粗礪的聲音:把那些自詡“清流”的人投入黃河中吧。讓他們永遠地成為滔滔濁流。
  就這樣,白馬驛外東去的濁水,淹沒了王朝最后的“衣冠清流”。一“清”一“濁”間,反諷的效果,把歷史所蘊藏的悲劇意味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被丟進黃河的大臣,只要是現(xiàn)在還能考證出履歷的,全部都是進士出身。裴、崔、盧等幾家,是晚唐科舉中最風光的家族。他們多次主持科舉,也有多人在科舉中春風得意。白馬之禍中,他們的遭遇也最為悲慘。
  說到這里,我忽然想起了一則故事。進士高中后,照例要游覽大慈恩寺。他們會推舉出書法最佳的一人執(zhí)筆,將眾人的姓名題上雁塔。他日,如果他們中間有人出將入相,位極人臣,名字就會被描紅,并恭敬地在進士頭銜前加個“前”字,以示不同凡響。這就是所謂“雁塔題名”。有一回,我們前面提到的那位侍郎裴垣帶著兒子重游大慈恩寺,得意揚揚地將自己的名字指給兒子們看。裴勛草草地瀏覽了一下塔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發(fā)現(xiàn)大多已經(jīng)作古。他撇了撇嘴,說了句:這都是記載鬼的。
  裴勛在無意間道出了一個真相。在這個“風雨蕭條鬼神泣”的沒落時代,巍巍雁塔上所記載的,不過是一些大鬼和小鬼、新鬼和舊鬼。所謂進士,所謂精英,總不過是烏啼鬼哭聲中的末世魑魅。
  誠如托克維爾所說,“如果一種統(tǒng)治模式衰敗了,統(tǒng)治者比被統(tǒng)治者負有更大的責任?!痹谝粋€時代遇到危機的時候,我們總會想到那些精英們,希望他們的理想主義和悲劇意識能化做一只扼住命運咽喉的手。可是,我們失望了。斷裂混亂的狀態(tài),反過來恰恰證明了精英血統(tǒng)的退化。除了自以為是,他們什么都不是。
  我們可以嘲笑朱溫粗魯殘暴,不懂得曲江離宴的風雅,雁塔題名的榮耀,也可以厭惡“鴟”李振的小人嘴臉。可長安的精英們又何嘗真正理解他們所處的晚唐。在曲江的歌扇舞衣、雁塔的落花寂寂外,還有一個世界。那里有如火驕陽下的鋤禾人、步履蹣跚的賣炭翁、為他人做嫁衣裳的貧女和折臂的老翁……還有無定河邊的累累白骨!高高在上的眼睛,沒有顧及到腳下的蕓蕓眾生,聽任社會分裂成勢同水火的兩端。當斷裂的碎片布滿大地,哪還有精英落腳的地方?他們注定要被朱溫這樣來自底層的人踢進水與火中。當一具具衣冠人物的尸體浮沉在黃河渾濁的浪花中,我的腦海里,卻閃過長慶元年的風花啼鳥。也許,那時候,一切都已注定……
  我們說得太多了,幾乎已經(jīng)說盡了整個晚唐。
  很多篇幅用來談河北的胡化,但是,我們不能滿足于僅僅獲取一個地緣政治的解釋。我相信,只有將元和十五年春的宮變、長慶元年春的貢舉舞弊案,還有它引發(fā)的黨爭,與長慶二年河北形勢的急劇惡化,也就是將三個春天一一數(shù)過來,我們才會有一個完整的理解。
  在元和一朝,我們看到的是君主英明,大臣們在他的調(diào)控下表現(xiàn)出高度的智慧與效率;隨之長安再次擁有了自盛唐以后所未有過的權(quán)威;面對長安咄咄逼人的進取態(tài)勢,河北和效仿河北的藩鎮(zhèn)勢力相應的萎縮了。隔著兩年后的月光看去,元和宮變那一夜是繁華年代的終結(jié)。從那個春寒料峭的夜晚到長慶二年春的兩年時間內(nèi),我們看到了一個反向過程:英武君主的死亡和繼任者的昏暗;因缺乏制約,大臣們的派性斗爭失控了,導致朝廷喪失智慧與效率;中央權(quán)力的癱瘓也就意味著河北的重新崛起。
  “三春已暮桃李傷,棠梨花白蔓菁黃”――殘夢乍醒,滿眼空花。從元和宮變至長慶貢舉案至今,掐指一算,逝去的恰好三個春天。人說,“百年流水盡,萬事落花空”。我想,元和中興從此不必提起。三年來發(fā)生的一切并無多少新意??蛇壿嬌锨昂笳諔娜鹗录?,如此整齊地排列在三個連續(xù)的春天,實在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敘述題材,使我們概括出王朝衰弱的一個基本模式。在我眼中,元和十五年到長慶二年的三個春天,已經(jīng)包含了晚唐歷史的全部密碼:文官黨爭、閹人擅權(quán)、科舉腐敗、藩鎮(zhèn)割據(jù)……還有――一個形似神非的長安。
  如今的長安什么都好像少了點兒生氣,就一點一點地露出了它曾被金碧輝煌掩蓋起來的本相。長安的骨子里,有一種權(quán)力場獨有的晦暗,有如淵藪,可以讓你的全部,從肉體到靈魂,浸下去也悄無聲息地沉了底。經(jīng)歷了梟鳴松桂樹的早春,又走過鳥散余落花的暮春,我們在低迷的氣氛中送走了長慶二年春――季節(jié)輪回,對蒼老得世故的長安城來說實在沒有太多意義??晌抑?,它還在竭力掩飾已經(jīng)越來越難以掩藏的頹唐氣象。我甚至可以斷言,如果你讀破了長安的三個春天,也就讀懂了晚唐,甚至讀懂了更多。
  “春來多少傷心事,碧草侵階粉蝶飛”。當我寫完最后一個字的時候,也是一個春天的上午。窗外是流動的日光,我卻聽任身心在幽暗的古代時光中沉溺,直到?jīng)]頂。似水流年閃動著瀲滟的光,光影中是那些暮草幽花、鳥啼蝶舞。還有一些似曾相識的圖像。它們讓我注意到日光下的現(xiàn)實。心頭因此繚繞著不可排遣的憂慮:比如傲慢的精英臉孔,眉目間卻掩飾不住貪婪的神情,那不正是我們所習見的;又比如華麗的頌歌,再怎么華麗也改變不了一個沒有詩意的世界――那三個春天啊,就如莎翁戲劇里的臺詞:“不是一個時代,而是所有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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