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老別
唐·杜甫
四郊未寧靜，
垂老不得安。
子孫陣亡盡，
焉用身獨(dú)完。
投杖出門去，
同行為辛酸。
幸有牙齒存，
所悲骨髓干。
男兒既介胄，
長揖別上官。
老妻臥路啼，
歲暮衣裳單。
孰知是死別，
且復(fù)傷其寒。
此去必不歸，
還聞勸加餐。
土門壁甚堅(jiān)，
杏園度亦難。
勢異鄴城下，
縱死時猶寬。
人生有離合，
豈擇衰老端。
憶昔少壯日，
遲回竟長嘆。
萬國盡征戍，
烽火被岡巒。
積尸草木腥，
流血川原丹。
何鄉(xiāng)為樂土，
安敢尚盤桓。
棄絕蓬室居，
塌然摧肺肝。
注釋在平定安史叛亂的戰(zhàn)爭中，
唐軍于鄴城兵敗之后，
朝廷為防止叛軍重新向西進(jìn)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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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洛陽一帶到處征丁，
連老翁老婦也不能幸免。
《垂老別》就是抒寫一老翁暮年從軍與老妻惜別的苦情。
一開頭，
詩人就把老翁放在“四郊未寧靜”的時代的動亂氣氛中，
讓他吐露出“垂老不得安”的遭遇和心情，
語勢低落，
給人以沉郁壓抑之感。
他慨嘆著說：子孫都已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
剩下我這個老頭，
又何必一定要茍活下來！
話中飽蘊(yùn)著老翁深重的悲思。
現(xiàn)在，
戰(zhàn)火逼近，
官府要我上前線，
那么，
走就走吧！
于是老翁把拐杖一扔，
顫巍巍地跨出了家門。
“投杖出門去”，
筆鋒一振，
暗示出主人公是一個深明大義的老人，
他知道在這個多難的時代應(yīng)該怎樣做。
但是他畢竟年老力衰了，
同行的戰(zhàn)士看到這番情景，
不能不為之感嘆欷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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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為辛酸”，
就勢跌落，
從側(cè)面烘托出這個已處于風(fēng)燭殘年的老翁的悲苦命運(yùn)。
“幸有牙齒存，
所悲骨髓干。
”牙齒完好無缺，
說明還可以應(yīng)付前線的艱苦生活，
表現(xiàn)出老翁的倔強(qiáng)；骨髓行將榨干，
又使他不由得悲憤難已。
這里，
語氣又是一揚(yáng)一跌，
曲折地展示了老翁內(nèi)心復(fù)雜的矛盾和變化。
“男兒既介胄，
長揖別上官。
”作為男子漢，
老翁既已披上戎裝，
那就義無反顧，
告別長官慷慨出發(fā)吧。
語氣顯得昂揚(yáng)起來。
接下去，
就出現(xiàn)了全詩最扣人心弦的描寫：臨離家門的時候，
老翁原想瞞過老妻，
來個不辭而別，
好省去無限的傷心。
誰知走了沒有幾步，
迎面卻傳來了老妻的悲啼聲。
啊！
唯一的親人已哭倒在大路旁， 作文培訓(xùn)網(wǎng)站推薦，<a http://www.zequeka.cn>易優(yōu)作文網(wǎng)</a>。
襤褸的單衫正在寒風(fēng)中瑟瑟抖動。
這突然的發(fā)現(xiàn)，
使老翁的心不由一下子緊縮起來。
接著就展開了老夫妻間強(qiáng)抑悲痛、互相愛憐的催人淚下的心理描寫：老翁明知生離就是死別，
還得上前去攙扶老妻，
為她的孤寒無靠吞聲飲泣；老妻這時已哭得淚流滿面，
她也明知老伴這一去，
十成是回不來了，
但還在那里啞聲叮嚀：到了前方，
你總要自己保重，
努力加餐呀！
這一小節(jié)細(xì)膩的心理描寫，
在結(jié)構(gòu)上是一大跌落，
把人物善良凄惻、愁腸寸斷、難舍難分的情狀，
刻畫得入木三分。
正如吳齊賢《杜詩論文》所說：“此行已成死別，
復(fù)何顧哉？然一息尚存，
不能恝然，
故不暇悲己之死，
而又傷彼之寒也；乃老妻亦知我不返，
而猶以加餐相慰， 語文成績好，書法少不了，學(xué)書法，推薦<A http://www.zequeka.cn/miniform/type_3.html>易優(yōu)少兒書法培訓(xùn)</a>
又不暇念己之寒，
而悲我之死也。
”究其所以感人，
是因?yàn)樵娙税选皞浜?、“勸加餐”這類生活中極其尋常的同情勸慰語，
分別放在“是死別”、“必不歸”的極不尋常的特定背景下來表現(xiàn)。
再加上無可奈何的“且復(fù)”，
迥出人意的“還聞”，
層層跌出，
曲折狀寫，
便收到了驚心動魄的藝術(shù)效果。
“土門”以下六句，
用寬解語重又振起。
老翁畢竟是堅(jiān)強(qiáng)的，
他很快就意識到必須從眼前凄慘的氛圍中掙脫出來。
他不能不從大處著想，
進(jìn)一步勸慰老妻，
也似乎在安慰自己：這次守衛(wèi)河陽，
土門的防線還是很堅(jiān)固的，
敵軍要越過黃河上杏園這個渡口，
也不是那么容易。
情況和上次鄴城的潰敗已有所不同，
此去縱然一死，
也還早得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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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
總不免有個聚散離合，
哪管你是年輕還是年老！
這些故作通達(dá)的寬慰話語，
雖然帶有強(qiáng)自振作的意味，
不能完全掩飾老翁內(nèi)心的矛盾，
但也道出了亂世的真情，
多少能減輕老妻的悲痛。
“憶昔少壯日，
遲回竟長嘆。
”眼看就要分手了，
老翁不禁又回想起年輕時候度過的那些太平日子，
不免徘徊感嘆了一陣。
情思在這里稍作頓挫，
為下文再掀波瀾，
預(yù)為鋪墊。
“萬國”以下六句，
老翁把話頭進(jìn)一步引向現(xiàn)實(shí)，
發(fā)出悲憤而又慷慨的呼聲：睜開眼看看吧！
如今天下到處都是征戰(zhàn)，
烽火燃遍了山岡；草木叢中散發(fā)著積尸的惡臭，
百姓的鮮血染紅了廣闊的山川，
哪兒還有什么樂土？我們怎敢只想到自己，
還老在那里躊躇徬徨？這一小節(jié)有兩層意思。
一是逼真而廣闊地展開了時代生活的畫面，
這是山河破碎、人民涂炭的真實(shí)寫照。
他告訴老妻：人間的災(zāi)難并不只是降臨在我們兩人頭上，
言外之意是要想開一些。
一是面對兇橫的敵人，
我們不能再徘徊了，
與其束手待斃，
還不如撲上前去拚一場！
通過這些既形象生動又概括集中的話語，
詩人給我們塑造了一個正直的、豁達(dá)大度而又富有愛國心的老翁形象，
這在中國詩史上還不多見。
從詩情發(fā)展的脈絡(luò)來看，
這是一大振起，
難舍難分的局面終將結(jié)束了。
“棄絕蓬室居，
塌然摧肺肝。
”到狠下心真要和老妻決別離去的時候，
老翁突然覺得五內(nèi)有如崩裂似的苦痛。
這不是尋常的離別，
而是要離開生于斯、長于斯、老于斯的家鄉(xiāng)呵！
長期患難與共、冷暖相關(guān)的親人，
轉(zhuǎn)瞬間就要見不到了，
此情此景，
將何以堪！
感情的閘門再也控制不住，
淚水匯聚成人間的深悲巨痛。
這一結(jié)尾，
情思大跌，
卻蘊(yùn)蓄著何等豐厚深長的意境：獨(dú)行老翁的前途將會怎樣，
被扔下的孤苦伶仃的老妻將否陷入絕境，
蒼黃莫測的戰(zhàn)局將怎樣發(fā)展變化，
這一切都將留給讀者自己去體會、想象、思索……從上面的分析，
可以看出這首敘事短詩，
并不以情節(jié)的曲折取勝，
而是以人物的心理刻畫見長。
詩人用老翁自訴自嘆、慰人亦即自慰的獨(dú)白語氣來展開描寫，
著重表現(xiàn)人物時而沉重憂憤、時而曠達(dá)自解的復(fù)雜的心理狀態(tài)；而這種多變的情思基調(diào)，
又決定了全詩的結(jié)構(gòu)層次，
于謹(jǐn)嚴(yán)整飭之中，
具有跌宕起伏、緣情宛轉(zhuǎn)之妙。
浦起龍?jiān)凇蹲x杜心解》中評此詩敘別妻，
“忽而永訣，
忽而相慰，
忽而自奮，
千曲百折，
末段又推開解譬，
作死心塌地語，
猶云無一寸干凈地，
愈益悲痛”，
是很有道理的。
杜甫高出于一般詩人之處，
主要在于他無論敘事抒情，
都能做到立足生活，
直入人心，
剖精析微，
探驪得珠，
通過個別反映一般，
準(zhǔn)確傳神地表現(xiàn)他那個時代的生活真實(shí)，
概括勞苦人民包括詩人自己的無窮辛酸和災(zāi)難。
他的詩，
博得“詩史”的美稱，
決不是偶然的。
(徐竹心)-------------------------------------------------蔡邕《房楨碑》：“享年垂老。
”四郊未寧靜①，
垂老不得安。
子孫陣亡盡②，
焉用身獨(dú)完。
（通篇皆作者人語，
首為垂老從戎而嘆也。
）①《記》：“四郊多壘。
”注：四郊者，
王城之外，
四面近郊五十里，
遠(yuǎn)郊百里。
《吳志》：顧雍討除寇賊，
郡界寧靜。
②《詩》：“子孫千億。
”投杖出門去①，
同行為辛酸②。
幸有牙齒存③，
所悲骨髓干④。
男兒既介胄⑤，
長揖別上官③。
（此敘出門時慷慨前往之狀，
乃答同行者。
）①《記》：“子夏投其杖而拜。
”阮籍詩：“驅(qū)車出門去。
”②《詩》：”攜手同行。
”阮詩：“凄愴懷辛酸。
”③魏文帝詩：“狂顧動牙齒。
”④《史記》：秦父兄怨此三人，
痛入骨髓。
⑤陳琳詩：“男兒寧當(dāng)格斗死。
”介胄長揖，
猶帶倔強(qiáng)意氣。
《漢·周亞夫傳》：亞夫持兵揖曰，
“介胄之士不拜。
”又《酈食其傳》：長揖不拜。
⑥嵇康書：揖拜上官。
老妻臥路啼①，
歲暮衣裳單②。
孰知是死別③，
且復(fù)傷其寒④。
此去必不歸⑤，
還聞勸加餐⑥。
（此敘臨別時夫婦繾綣之情，
乃對其妻者。
夫傷妻寒，
妻勸夫餐，
皆永訣之詞。
）①《吳越春秋》：越王令壯者無娶老妻。
②張協(xié)詩：“歲暮懷百憂。
”沈約詩：“惟見恩義重，
豈覺衣裳單。
”③《焦仲卿妻》詩：“生人作死別，
恨恨那可論。
”④《史記·范睢傳》：須賈曰：“范叔一寒如此哉。
”⑤又《吳起傳》：“其母死，
起終不歸。
”⑥古樂府：“棄捐不復(fù)道，
努力加餐飯。
”土門壁甚堅(jiān)①，
杏園度亦難②。
勢異鄴城下，
縱死時猶寬。
人生有離合③，
豈擇衰老端。
憶昔少壯日④，
遲回竟長嘆⑤。
（此慰妻而兼為自解之詞。
上四，
言此行不至死亡。
下四，
言離合莫非走數(shù)。
盧注鄴城之役，
賊為主，
我為客。
土門杏園之守，
我為主，
賊為客也。
勞逸不同，
故曰勢異。
遠(yuǎn)注離合之端豈因衰老而免，
特身非少壯，
不覺遲回耳。
）①《唐書》：鎮(zhèn)州獲鹿縣有土門關(guān)，
即舊井陘關(guān)。
《元和郡縣志》：恒州有井陘縣井陘口，
今名土門口，
在獲鹿縣西南十里，
即太行八陘之第五陘也。
《安祿山傳》：李光弼出土門，
救常山郡。
②《九域志》：衛(wèi)州汲縣有杏園鎮(zhèn)。
《舊唐書》：郭子儀自杏園渡河圍衛(wèi)州。
朱注時子儀、光弼相繼守河陽，
土門、杏園皆在河北，
故須嚴(yán)備。
舊注謬極。
③《楚辭》：“固人命兮有當(dāng)，
孰離合兮可為。
”④《列子》：其在少壯，
則血?dú)怙h溢。
⑤鮑照詩：“臨路獨(dú)遲回。
”注：張銑曰：“遲回，
不行貌。
”蘇武詩：“握手一長嘆。
”萬國盡征戍①，
烽火被岡巒②。
積尸草木腥③，
流血川原丹④。
何鄉(xiāng)為樂土⑤，
安敢尚盤桓⑥。
棄絕蓬室居⑦，
塌然摧肺肝⑧。
（此傷亂而激為奮身之語。
言與其遭亂而死，
不如討賊而亡，
毅然有敵愾勤王之義。
前云遲回長嘆，
尚以年邁自憐，
此云安敢盤桓，
不復(fù)以身家為念矣。
此章四句起，
前二段各六句，
后二段各八句。
）①《孝經(jīng)》：“得萬國之歡心。
”陳后主詩：“關(guān)山征戍何時極。
”②《史·李牧傳》：“謹(jǐn)烽火，
多間諜。
”《蜀都賦》：“岡巒糾紛。
”③《漢書·梅福傳》：“積尸暴骨。
”④《史記》：白起北坑馬服，
流血成川，
沸聲若雷。
張華《游獵篇》：·“流血丹中原。
”釋洪偃詩：“川原多舊跡。
”⑤曹植詩：“門有萬里客，
問是何鄉(xiāng)人。
”⑥《詩》：“適彼樂土。
”《易》：“盤桓利居貞。
”注：“盤桓，
難進(jìn)之貌。
”⑦《列子》：北宮子庇其蓬室，
若廣廈之陰。
曹植詩：“顧念蓬室士。
”⑧尹伯奇《履霜操》：“孤息別離兮摧肺肝。
”《曹植詩》：“哀哉傷肺肝。
”盧元昌曰：《周禮》，
鄉(xiāng)大夫之職，
辨其所任者，
其老者皆舍。
勾踐伐吳，
有父母耆老無昆弟者，
皆遣歸。
魏公子無忌救趙，
亦令獨(dú)子無兄弟者，
皆歸養(yǎng)。
子孫亡盡，
老者從戎，
如《垂老別》者，
亦可傷矣。
胡夏客曰：《新安》、《石壕》、《新婚》、《垂老》諸詩，
述軍興之調(diào)發(fā)，
寫民情之怨哀，
詳矣，
然作者之意，
又不止此。
國家不幸多事，
猶幸有繕兵中興之主，
上能用其民，
下能應(yīng)其命，
至殺身?xiàng)壖也活?，
以成一時恢復(fù)之功，
故娓娓言之。
義合風(fēng)雅，
不為誹謗耳。
若勢極危亡，
一人束手，
四海離心，
則不可道已。
-----------仇兆鰲 《杜詩詳注》-----------出處全唐詩：卷217_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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