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緊緊地抱著母親，很用力，嘴里面說著：“媽，我回來了……”母親一只手提著菜籃，里面裝滿了水果和蔬菜。那是他最喜歡吃的，另一只手卻不知道放在那里，只是拍打著他的后背，就像拍打著自己家的貓咪一樣。嘴里面也是念叨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這時候，那鑰匙圈擱著母子兩，有點(diǎn)痛。
十年前，六月盛夏，那是他的第三次高考，出人意料，他再一次落榜。他變得沉默寡言，把周圍的人和事排斥在自己的世界外面，不讓任何人走進(jìn)來，自己也不走出去，包括他的母親。母親是個熱心腸的人，待人接物，都是充滿熱情，仿佛這個世界是圍繞著自己在轉(zhuǎn)一樣。母親很是理解他現(xiàn)在的心情，就沒有去吵吵他，只是每天敲他的門，叫他吃早飯，午飯，晚飯，偶爾還會放一些水果在他的房門外。
他年輕氣盛，動不動就會對母親大吼大叫，而母親則會在深夜里默默地流淚。母親是家里的頂梁柱，面對丈夫，他不會流眼淚，特別是在丈夫面前，面對兒子，他始終保持微笑。哪怕那是苦笑。時間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地過去，夏天的味道還是很濃郁，蟬噪，蛙鳴，悶熱，幾乎讓人窒息。
無法避免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他吃過午飯后，提出要出門散散心，母親也就是嘮叨了幾句，“不要出去了嘛！現(xiàn)在外面好熱，萬一中暑怎么辦？”他則是一臉的不滿，我就是出去一會兒。撂下這句話就徑直走掉了。幾小時后，他怏怏而回，母親自然是少不了一陣嘮叨，“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吃過晚飯了嗎？冰箱里有西瓜，你的衣服脫下來放在哪兒呢？我怎么也找不到。對了，隔壁家的王二上大學(xué)去了，你是不是……”“你煩不煩，整天在這里嘮叨，像只蜜蜂一樣，在耳邊嗡嗡。我不吃了，我先去休息?！迸榈匾宦?，房門被重重地關(guān)上，他想以此來表達(dá)自己的不滿。
幾分鐘后，母親又跑來叫他吃一點(diǎn)飯，他也知道母親的脾氣，拗不過她，只好跑出來吃飯。剛一拿起碗筷，母親的那張嘴就是漏氣的皮球，擋也擋不住，說開了。他忍了又忍，導(dǎo)火線被點(diǎn)著。“老王家的兒子都去上大學(xué)，你是怎么想的，考慮下，復(fù)讀吧！”語氣中帶著幾絲的迫切。復(fù)讀，復(fù)讀就只有復(fù)讀了嗎？難道不讀書，我就不能生活下去了嗎？他這樣質(zhì)問道?！皼]有上過大學(xué)就會死嗎？除了讀書，就沒有其他的選擇了嗎？”一連串的問句。沖擊著他的理智?！拔覀兙褪窍胱屇阋院蟮纳钸^得好一點(diǎn)，不要像我們一樣，過得這樣辛苦！”“這就是你們的理由嗎？好吧！我會證明給你們看，就算沒有讀過大學(xué)，我也會生活好好的，我會活下去，而且活得很精彩?！薄澳悴灰@樣天真好嗎？你會為此付出代價的?！蹦赣H的臉開始變形，扭曲，雙手顫抖，牙關(guān)緊咬。
“我才不會后悔！”他這樣叫囂道。
“好啊！你就走出去，看你能混成什么樣子！”母親的聲音開始發(fā)抖。
年少的他很倔強(qiáng)，“走就走，誰也不能阻擋我前進(jìn)的步伐。”話音剛落，母親一個耳光扇在他的臉上，隨即出現(xiàn)五道杠，他發(fā)覺自己的臉開始發(fā)燙，記憶中他只有一次流過淚，那是在一次親人的葬禮上，現(xiàn)在的他，眼淚沒有出息地就流出來。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頰滑落，不是一種好滋味，很咸。
母親開始后悔，后悔剛才不該下狠手，在母親的耳朵里還回響著剛剛那一個耳光，空蕩蕩的房間，聲音格外的響，震耳欲聾。他氣不過，做出一個令他用十年時間來沉淀的抉擇，奪門而出，逃走了。母親跟在后面，看見他消失在夜幕中，轉(zhuǎn)過那個街角，不見了。母親這時淚花也是在眼里打著旋兒，想叫住他，但是，那一刻就是沒有開口。
在門又一次吱呀后，他獨(dú)自一人在街角流浪了很久，想到自己的夢想，其實(shí)就是逃避自己的夢想，懷里還揣著幾百塊，來到車站，搭上火車，離開這個傷心地，離開這個令人恨又令人愛的地方。頭也沒有回。
搭著火車，來到某地，找到一間旅館，休息一整天，第二天，跑到人才市場，人家一看你沒有那張紙，直接被無視，在轉(zhuǎn)過無數(shù)個招聘點(diǎn)后，默默地離開了，他心里開始慌張。
不甘心的他，這次跑到一家酒店，向人事部說明自己的情況，還好，人家看到他有從事這方面的經(jīng)歷，許諾他可以來酒店上班，以后，他就在這家酒店做服務(wù)員。每一天晚上，他都會做著一個同樣的夢，每次驚醒，驚醒后都會擱到鑰匙圈，那是掛著自家房門的鑰匙圈，懸掛著自己心中那份放不下的牽掛。第一年，他在酒店做服務(wù)員。
遠(yuǎn)在幾千公里外的母親，一開始相信他會回來的，外面的生活那么艱難，他一定會回來的，過了一個月，他沒有回來，便開始滿世界的找，可是人山人海，毫無音訊。
第二年，他轉(zhuǎn)行做起了建筑工人。建筑工累、臟，但是他沒有認(rèn)輸，他要證明給某些人看，其實(shí)是放不下自己的尊嚴(yán)。時不時在工地休息，他會拿出鑰匙圈把玩，偶爾拿起鑰匙撞在鋼筋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這成了他的習(xí)慣，上下班都會拿起鑰匙圈把玩，碰撞。
這時的母親開始由慌張轉(zhuǎn)為平靜，有時會不由自主去敲他的房門，期待某一天，他從房間門里走出來，咚咚……
第三年，他去跑運(yùn)輸，搞貨運(yùn)。有一次，差點(diǎn)遇險(xiǎn)，多虧了鑰匙圈，才得以保住他的命，以后，不管走在哪兒，他都掛著鑰匙圈。這樣，他變成了掛著鑰匙圈的男人。在每次跑路的時候，鑰匙都會發(fā)出聲響，陪伴著自己讓他在路上不孤單，有時候，他會想起小時候的搖籃曲，想起母親。他開始回想自己的路，一路走來，風(fēng)雨兼程。
母親在第三年開始變得孤寂，待人接物都少了幾分熱情，這時候母親的星球開始停止轉(zhuǎn)動。母親會在晴天走在小區(qū)的長凳上，望著天空，嘮叨幾句。雨天，會在小區(qū)門口，獨(dú)自等幾分鐘，希望看見某一個撐著傘的人是自己的兒子。起風(fēng)的日子，母親會把他房間窗戶打開，希望來自遠(yuǎn)方的風(fēng)捎來他的消息。無風(fēng)的日子，他會拿出他的被子到陽臺上晾曬。窗臺上依舊擺放一盆仙人掌，按時澆水……
第四年，他進(jìn)廠，做加工，還是掛著鑰匙圈，每天穿行在廠區(qū)。第五年，他下海。第六年，他開了自己的實(shí)體店，不過由于經(jīng)營不善，倒閉了。第七年，第八年……接下來的日子，他摸滾打趴，過得很辛苦，很充實(shí)，人生在世不如意，有誰能夠預(yù)料，倒是掛在鑰匙圈的習(xí)慣依舊。
母親會在吃放的時候，多擺放出一副碗筷，丈夫說：“你老糊涂了，他還沒有回來呢！“母親會悻悻地收好碗筷，到他的房間瞧一瞧，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第十年，他帶著鑰匙圈回來了。踏入這片土地時，回憶如浪潮洶涌，可以想到的是，在返回的前天晚上，他失眠了。
步入小區(qū)，小區(qū)保安打量了他一番，他說自己來找人。A座202房間，那道門后面有自己十年未見的人，想到自己十年前破門而出的那個夜晚，他笑了。門把都已經(jīng)銹蝕，他可以想到母親每天手握著門把，進(jìn)進(jìn)出出，握住門把，他覺得自己好像又一次握住了母親的手，盡管這門把是冰冷的，但是內(nèi)心卻有一絲暖意。
他的眼眶開始濕潤，拿出那把同樣銹蝕斑斑的鑰匙。心里開始糾結(jié)，是否該敲門？來回走動，還是拿起鑰匙對著門孔，左轉(zhuǎn)，卡的一聲，門鎖居然開了。這時候，對門走出來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穿著花格子連衣裙，大聲問道：“叔叔你找誰？”他一聲不語?！澳闶遣皇钦腋舯诘哪棠贪?？”奶奶經(jīng)常說：“如果有一天一個叔叔站在門前，拿著鑰匙徘徊，你就告訴奶奶好嗎？”我猜你就是那個叔叔，奶奶經(jīng)常提到的人。他很興奮，因?yàn)槭炅?，門依舊沒有換，十年了，母親依舊惦記著他，十年了……
他蹲下來，望著小女孩，小女孩有一雙大大的眼睛，清澈明亮。問道：“你知道奶奶現(xiàn)在在家嗎》小女孩瞪大眼睛，叔叔你弄疼我了！對不起，對不起，叔叔不是故意的。他接連道歉，奶奶這會兒去上街了，買菜，奇怪的是，奶奶每一次都只是買哪幾種菜，他來不及多想，叔叔就告訴你我是誰。是的，我就是那個叔叔，還有今天你很可愛，很漂亮。以至于忘記對小女孩說謝謝，掛好鑰匙圈，沖下樓，奔向菜市場。
在人山人海中，他憑著十年來的記憶努力搜尋，不到幾分鐘，他激動地跑起來，鑰匙圈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發(fā)出悅耳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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