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青春曾有誰（小說）
隨著歲月一天天流逝，我那早已飄逝的青春里卻有一張張愈加明晰的臉。他們出現(xiàn)在一個個未期的夢里，出現(xiàn)在我白天不經意間停滯的大腦片斷里，出現(xiàn)在與我擦肩而過的陌生人臉上瞬間浮現(xiàn)的驚人相似的神情里，我知道，我再不能無視她，我得走回二十年前我來時的路。就這樣，我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座小城，我回到了我的十六歲。
一、
接新生的校車開著開著竟出了城，路兩旁是成片成片望不到盡頭的菜地，車內靜得出奇，好些女生不出聲地不停流淚，看來都是初次離開父母離開家的寵兒。我極力不讓自己哭，極力想表現(xiàn)得成熟老練些。突然，遠處傳來模糊的高音喇叭聲，我只聽清了一句歌詞“……外婆她告訴我，天天她不停地說，那是我的故鄉(xiāng)，那是我的祖國……”。接著放的是我最熟悉的費翔的專輯“跨越四海的歌曲”。全部歌曲共12首，放到最后一首時，校車總算到了師范校的大門。我心里暗暗叫苦：媽呀，我們這是被扔到了荒郊野外吧，歌聲竟能傳到四十多分鐘車程處，還有人煙嗎？
我傻傻地站在車門處，想看看學校邊上是不是除了菜地還是菜地，卻被個顯然是來接新生的學姐一把拉下了車：“快下來，新生報道的程序很多，每一處都得排隊，不抓緊些你可能趕不上食堂的飯點，食堂一過飯點就關門，你得餓到晚上了?！彼踔敛粏栁业男彰?，只是笑著拉起我的手沖向不遠處幾個長隊，挑個相對短點的隊伍站定，這才沖我說：“先別管你帶來的行李，那些有專人看管，不會丟。我們得排隊把你那份東西拿到手：蚊帳、草席、洗臉盤、牙杯、第一個月的飯票、菜票。寢室號與床號是定好的，公布在公告墻上，一會兒帶你去查?！?
我還是沒從發(fā)愣的狀態(tài)中緩過神來，她也很快覺得帶上我擠隊伍礙事，干脆讓我坐到路邊的草地里等著，她自個開始擠一處又一處的長隊，不多的幾樣東西卻分屬幾個不同的窗口領取。好在這些東西全都免費，這就是家里逼我讀中專的原因，只要上了中專你就開始吃上國家飯了，讀書期間管飯票菜票，一旦畢業(yè)就是國家干部，月月有工資。當然，父母不知道連洗臉盤、刷牙杯、蚊帳…等等這些都管，這下我行李中會有不少重復的東西了。
正如她所說，等所有東西領齊、查好寢室號床號，食堂催吃飯的長長的電鈴聲響起，她多少帶些歉意有些猶豫地問：“這些你自個兒能抱到寢室嗎？其實也不怕丟，剛領到的每樣東西上都印有你的學號，萬一丟了就到學校廣播室登個尋物啟示，播音員會幫助廣播?！彼v話時兒化音強調得特別明顯，說話的口氣像對小孩。為了顯示老成，我用力點點頭，卻緊張得不知道向她道聲謝，等她走遠了，又后悔自己沒能問問她的名字。
將所有行李一趟趟搬到寢室（雖然這么多的東西并不是我一個人搬的，有專門幫助搬行李的學長幫助我拿那些我搬不動的，我每趟只拿些小東西），看著堆放了一床的行李，我又一次傻了眼，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整理這么多的東西。在這間不大的房間里共四架床全是上下輔，我的床是靠門的下輔，我干脆坐到自己的床上發(fā)呆。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廣播里除了放音樂，就是每隔幾分鐘放著迎新辭，一男一女兩個播音員，男的聲音洪亮，女聲甜美，兩人的音調如開晚會般熱烈又煽情：“親愛的新同學，在這個秋風送爽、丹桂飄香的美好季節(jié)，你們懷著新的喜悅、揣著新的憧憬，帶著新的追求，走進了朝氣蓬勃的++師范學園，走進了三千九百七十四人的大家庭，成為了其中的一份子，相信此刻你與我們一樣難抑心中的激動與欣喜……”
老實說，我心中更多的是不安與茫然。午飯顯然是錯過飯點了，好在來時帶上了家里自制的茶葉蛋、肉松、魚干。我很認真地剝起蛋殼，正準備吃時發(fā)現(xiàn)對面床上那女生眼巴巴地看著，便隨手把蛋遞給她：“吃吧，一定很咸，雖然我沒嘗，但我媽不論煮什么都生怕壞了，總是放很多鹽?！?
“不行，我不能吃你的東西?！彼崎_我的手，我看到她明顯地咽下口水，喉節(jié)上下滑動。
“別擔心，我家雞蛋都不是用蛋票買的，全是自家養(yǎng)的雞下的，公雞剛學會打鳴時就讓我爸燉湯給我們改善伙食了，剩下的全是母雞。蛋是吃不完的。對了，蛋票也沒浪費，全攢著過年時買皮蛋，我愛吃皮蛋。”這是從早上離家以來，我第一次找到自認為與自己相同處境的人，話一下多了起來。
“要不，我吃一個？”她猶猶豫豫地接過我手中的蛋。
“吃吧吃吧！”我顯得過于熱情，“我媽自制的肉松像肉條，你也嘗嘗。”那時我不知道二十多年后，超市里也賣像肉條的肉松。
“我爸知道如何省下肉票，平時專買豬頭，豬頭不要肉票。咦，好可怕，看那整排的牙齒超惡心，我不吃。用肉票買瘦肉就能做肉松了。”我儼然成了話癆子。
“我們家沒有蛋票也沒有肉票，我是我家第一個有糧票的人?！彼o我看她剛領到的飯票與菜票。
我不禁笑了：“糧票不是這樣的，這只是指定在這所學校用的飯票，離開這里，哪兒也不收?！蔽议_始翻行李，我媽給帶的糧票很全，有全國通用的也有全省通用的，我想讓她看看真正的糧票是什么樣。
把所有的行李找一遍再找一遍，都沒看到那個打了補丁的布袋裝的行李。我一下慌了，那里面裝了我全部的錢與糧票。我顧不上她吃到一半不知該還我東西還是該繼續(xù)吃完的樣子，獨自跑出寢室直奔學校大門接新生處。人早散了，桌椅都撤了，大門口空蕩蕩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刷刷直流，我沒法再裝大人樣裝深沉了，坐在門前的草地上嚎啕大哭。
有只胳膊把我從草地上拽起來，我極不情愿地讓他拉起來，干脆邊哭邊跺腳以示不滿，身子繼續(xù)往地上賴。那人笑了：“還當自己是吃奶的孩子呀？快起來，招人笑話了。”
“你管不著。”我邊哭邊擠出這幾個字。
“好，我管不著。你爸你媽能管你，可他們現(xiàn)在到不了你身邊?！?
“我要回家。”我放棄了早上離家時那種天塌下來也能自己扛的勇氣，在這場意外的打擊下完全退回到一個孩子的狀態(tài)。希望大哭大鬧一場后，學校能把我送回家。
“這么漂亮的姑娘，哭得嗓子都沙啞了，一會兒眼睛也哭腫了，可就不好看了。和老師說說，誰欺負你了？”
聽到老師二字，我還是抬頭了，學生時代老師在那時我們的心中像個超人?？墒?，眼前的老師只像個大哥哥，看起來比我也大不了多少。穿了一身的運動服，一笑有兩個很大很深的酒窩，學生氣十足。
我遲遲疑疑，不知如何該從何說起，不知該讓他滿足自己回家的要求還是該說丟東西的事，哭的速度明顯放慢了。
不想他干脆自己坐到草地上，伸出雙手拉住我的兩只手，把我拉坐到他對面。他的手好長，坐他對面才發(fā)現(xiàn)他高出我好多，自己的身高還不及他的肩膀處吧。
“哭吧，等你哭完我們再談。還真是長不大的孩子?！彼业膬芍皇?，把我手放他的膝蓋上，小聲說：“千萬別再又甩手又踢腳地耍潑了，那樣別人會以為是我在欺負你了?！?
聽到這兒，我忍不住地笑了。
“看，又哭又笑，只有孩子才做這樣的事?！彼胝J真地取笑我。
我不好意思再哭，但也不好意思笑，生氣地用眼瞪他。
“哈哈……”他失態(tài)地大笑，“小姑娘，你太可愛了，真是沒長大?！闭f這話的他，自己看起來也像孩子，但這樣的他卻讓我很放心、很溫暖。我不禁有一絲非分之想，這人要能做我的大哥該多好。
好容易他才止住笑：“說吧，多大的事能讓這么漂亮的女孩又哭又鬧的，我很好奇。”
“你要是還這樣和我說話，我就不打算說了。”我很懊惱自己前面的失態(tài)，現(xiàn)在我特別希望能和他平等對話，他沒有老師的架子，會不會成為自己潛在的朋友？
果然，他恢復了老師的模樣，問了我?guī)讉€問題：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丟行李的，行李外部有什么特征，行李里都有些什么。
在說裝行李的布袋打滿補丁時，我特別恨我媽讓我丟臉，偏偏要我?guī)н@么個誰也不會用的破東西。在說了行李里有錢和糧票后，我不肯再說里面有些什么，老師要我說里面都有些什么，記不清的話也一定要說說大約是什么，那樣才好確認那行李是我的。我可恨的老媽，偏偏把錢和糧票放到破內衣堆里。
面對這個帥氣又溫暖的大哥哥般的老師，我萬分難為情地說清楚了行李特征。此刻我覺得自己和對面床那個沒見過糧票的女生一樣可憐。
老師喊住路過的幾個男生，讓他們分三隊各自再喊些人幫助：一路人馬趕往長途汽車站看站臺有沒遺漏；一路人去廣播室寫尋物稿并廣播；再一路人到學校每個寢室查看，看是不是有人錯拿?？此Z速很快條理清晰地交待同學們做這做那，我覺得自己還是要仰視他，這個孩子氣很重的大男孩做起事來，儼然是成熟的男人。自己再怎么裝，還是沒有成熟的思想與成熟的辦事方式的。
他再也不搭理我，讓我回寢室等著。那個與我坐在一起，聽我哭鬧的人真的存在過嗎？我開始懷疑這一天太漫長又混沌，一切都不是真實發(fā)生過的。
到了晚上八點多，行李在車站找到并送回我的寢室。是他與一幫男同學一起送來的，進來時一大幫人中數(shù)他的個子最高，肯定超過一米八了，也許是身高的緣故，一幫男同學顯得特別聽他的話，他一招手就有人湊到他跟前，準備走時，他一揚下巴，靠近門口的男同學就開始撤。看來他不只會是女生仰慕的對象，一樣會是男生崇拜的偶像。
他們剛走一會兒，熄燈的電鈴就響了。這一天我沒吃午飯，也沒吃上晚飯，躺在黑暗里暗暗抱怨讓我丟臉的老媽。怨恨讓我一點也不覺得餓。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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