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1127),汴京城破,宋徽宗趙佶、欽宗趙桓父子,為金人所俘,與后妃、皇室、貴戚、臣工一起,共約一萬四千人的大隊俘虜,分七個批次,押解北上。
據(jù)金人可恭所著《宋俘記》:
首起宗室、貴戚男丁二千二百余人,婦女三千四百余人,濮王,晉康、平原、和義、永寧四郡王皆預焉,都統(tǒng)阇母押解。
二起昏德妻韋氏,相國、建安兩子,鄆、康兩王妻妾,富金、嬛嬛兩帝姬,鄆、康兩王女,共三十五人,真珠大王設野母、蓋天大王賽里、千戶國祿、千戶阿替計押解。
三起重昏妻妾、珠珠帝姬、柔嘉公主,共三十七人,寶山大王斜保、蓋天大王賽里押解。
四起昏德公,燕、越、鄆、肅、景、濟、益、莘、徐、沂、和、信十一王,安康、廣平二郡王,瀛、嘉、溫、英、儀、昌、潤、韓八國公,諸皇孫、駙馬、昏德妻妾、奴婢,共一千九百四十余人,萬戶額魯觀、左司蕭慶、孛堇葛思美押解。 提升作文素養(yǎng),尋找作文素材,就來<A http://www.zequeka.cn/yuwEnsuyang/>易優(yōu)作文素養(yǎng)</a>。
五起帝姬、王妃等一百有三人,侍女一百四十二人,二皇子元帥斡離不押解。
六起貢女三千一百八十人,諸色目三千四百十二人,右監(jiān)軍固新、左監(jiān)軍達賚押解。
七起重昏侯、太子祁王、纓絡帝姬及從官十二人、侍女一百四十四人,國相元帥粘沒喝、右司高慶裔、都統(tǒng)余睹押解。
據(jù)《呻吟語》:“靖康二年三月二十九日黎明,太上啟bì,共車八百六十余兩,發(fā)自劉家寺。夜宿封丘界,太上以下及虜酋cuì帳二,布棚四十八為一圍;鄭后以下及虜酋蕭慶cuì帳三,布棚八十八為一圍,皆有館伴朝夕起居;帝姬以下及虜酋斡離不cuì帳五,布棚十二為一圍?!?
據(jù)《三朝北盟會編》卷八十九靖康二年三月二十九日己未引曹勛《北狩聞見錄》云:“四月初一日絕早,分路轉城北去,到劉家寺東寨內(nèi)約飯上皇,初見二太子,又要皇后已下嬪妃、諸王、帝姬皆出見,席地坐定,遣王汭譯奏曰:自古圣賢之君,無過堯舜,猶有揖遜歸于有德,歷代革運底事,想上皇心下煞會得。本國比取契丹,所得嬪妃兒女盡分配諸軍充賞。以上皇昔有海上之德甚厚,今盡令兒女相隨,服色、官職一皆如故。因勸酒曰,事有遠近,但且放心,必有快活。時上皇致謝曰……兩朝主盟,惟某獲罪,非將相之過,實某罪在天,故請以一身少答天譴,愿不及他人?!庇滞瑮l引《靖康遺錄》云:“二帝之行也,不得相見。分為四處:上皇與泗、景、肅諸王;上與燕、越二王及皇太子;大長帝姬從鄭皇后;帝姬、諸王從朱皇后;諸駙馬別為一處,以鐵騎驅擁而去。” 易優(yōu)作文批改系統(tǒng),易優(yōu)作文打分、易優(yōu)作文評分評價 <a href=http://www.zequeka.cn/jiaoshoulanmu/>易優(yōu)作文批改</A>
直到最后一刻,趙佶還在作最后的掙扎,祈求留下來:
黎明,宋太上等抵劉家寨,國相馳馬至云:“有詔見立張邦昌為楚帝。古無不亡之國,想宜領會。趙佶與太祖皇帝先立盟好,今知悔禍,可封為天水郡王;趙桓可封為天水郡公。妻子相隨,服飾不改,用示厚恩?!庇种笓]元帥府,叛逆趙構(即后來的南宋高宗)母韋氏,妻邢氏、田氏、姜氏,先遣入京禁押。二皇子供太上飯,太上云:“罪皆在我,請留靖康,封畀小郡。諸王、王妃、帝姬、駙馬不與朝政,請免發(fā)遣?!被首釉?:“朝命不可違,此去放心,必得安樂?!蔽绾?,令王妃、帝姬出見父母、夫婿,抵暮即令歸幕。幕后為財貨幕,留道宗夫婦宿,前為飲宴幕,留諸王、駙馬宿,聲息相聞。三鼓起程,分作七軍,從官貲重在二軍,太上、諸王、駙馬在三軍,鄭后宮屬在四軍,王妃、帝姬在五軍,額魯觀、蕭慶為都押使,車八百六十余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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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世界歷史上罕見的一支俘虜隊伍,這是一次野蠻屠殺文明、愚暗滅絕理性、動物本能壓倒良知、落后民族劣根性大發(fā)作、瘋狂施虐的血腥路程。據(jù)《宋俘記》載:“天會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既平趙宋,俘其妻孥三千余人,宗室男、婦四千余人,貴戚男、婦五千余人,諸色目三千余人,教坊三千余人,都由開封府列冊津送,諸可考察。入寨后喪逸二千人,遣釋二千人,僅行萬四千人。北行之際,分道分期,逮至燕、云,男十存四,婦十存七,孰存孰亡,瞢莫復知?!?
公元3世紀在歐洲,北非的汪達爾人從撒丁島、科西嘉島、西西里島入侵意大利,并攻陷羅馬城,歷時半個月,有計劃地洗劫該城,將許多珍貴藝術品搶劫一空。公元10世紀金人對開封的大掠奪,就是這種海盜暴行的翻版。可汪達爾人只要財物,而躍馬黃河的女真或女直族卻是欲壑難填,什么都要,尤其是女人,尤其是年輕的具有貴族身份的女人。特別可怕的是,他們著意搜羅十三歲以下的少女,還要檢驗是否為處女之身,恐怕連汪達爾人也下作不到這種程度。金人對中原王朝的擄掠所造成的神州陸沉的慘狀,事隔千年,重讀殘存的歷史記載,猶觸目驚心。 在線作文批改系統(tǒng),<a href=http://www.zequeka.cn/jiaoshoulanmu/>易優(yōu)名師作文批改</A>
略列數(shù)端,以資佐證:
一、宣和七年(1125)十二月二十日止,“共津運金三十余萬兩,銀一千二百余萬兩”。二十六日止,“又津運括取及準折金五十萬兩,銀八百萬兩”。
二、靖康元年(1126),“金遣使來,索金一千萬錠,銀兩千萬錠,帛一千萬匹”。
三、靖康二年(1127)正月十九日,“開封府報納虜營金十六萬兩,銀六百萬兩”。
四、靖康二年(1127)二月二十三日,“城內(nèi)復以金七萬五千八百兩、銀一百十四萬五千兩、衣緞四萬八十四匹納軍前”。
五、靖康二年(1127)二月十四日,“虜盡索司天官、內(nèi)侍、僧道、秀才、監(jiān)吏、裁縫、染木、銀鐵各工、陰陽、技術、影戲、傀儡、小唱諸色人等及家屬出城”。(以上均摘自宋韋承《甕中人語》) 易優(yōu)作文網(wǎng),中小學學生學作文的好網(wǎng)站(http://www.zequeka.cn)
六、“二十二日,以帝姬二人,宗姬、族姬各四人,宮女一千五百人,女樂等一千五百人,名色工藝三千人,每歲增銀絹五百萬兩匹貢大金”。
七、“原定犒軍金一百萬錠、銀五百萬錠,須于十日內(nèi)輸解無缺。如不敷數(shù),以帝姬、王妃一人準金一千錠,宗姬一人準金五百錠,族姬一人準金二百錠,宗婦一人準銀五百錠,族婦一人準銀二百錠,貴戚女一人準銀一百錠,任由帥府選擇”。
八、“十七日,國相宴皇子及諸將于青城寨,選定貢女三千人,犒賞婦女一千四百人,二帥侍女各一百人”;“自正月二十五日起,開封府津送人、物絡繹入寨,婦女上自嬪御,下及樂戶,數(shù)逾五千,皆選擇盛妝而出。選收處女三千”;“帥府令婦女已從大金將士者,即改大金梳裝。元有孕者,聽醫(yī)官下胎”。(以上均摘自金李天民《南征錄匯》)
九、據(jù)《開封府狀》:“大金副元帥府指揮函件曰:‘契勘二庶人誓約,愿獻犒金一百萬錠,銀五百萬錠。先續(xù)過納金二十四萬七千六百兩,用情準(折合)四萬九千五百二十錠;銀七百七十二萬八千兩,準一百五十四萬五千六百錠。不欲照五十兩一錠舊例,所縮已多,是依庶人續(xù)約,準折金六十萬單七千七百錠,銀二百五十八萬三千一百錠。具詳別幅,仍縮金三十四萬二千七百八十錠,銀八十七萬一千三百錠,限五日內(nèi)盡數(shù)津納,如仍隱匿延稽,當府即縱兵大索,毋貽悔吝,須議指揮。右下開封府準此。大金天會五年三月十四日。’”
十、據(jù)《南征錄匯》,由于多次勒索搜檢查抄強征,府庫一空,金人開始網(wǎng)羅貴族女子,以人抵金,將這些貴族女性押往北方,以供淫欲。“原定犒軍金一百萬錠、銀五百萬錠,須于十日內(nèi)輸解無缺。如不敷數(shù),以帝姬、王妃一人準金一千錠,宗姬一人準金五百錠,族姬一人準金二百錠,宗婦一人準銀五百錠,族婦一人準銀二百錠,貴戚女一人準銀一百錠,任由帥府選擇。”最可恥者是開封府官員的明細賬,令人發(fā)指?!堕_封府狀》記:(一)選納妃嬪八十三人,王妃二十四人,帝姬、公主二十二人,人準金一千錠,得金一十三萬四千錠(內(nèi)帝妃五人倍益)。(二)選納嬪御九十八人,王妾二十八人,宗姬五十二人,御女七十八人,近支宗姬一百九十五人,人準金五百錠,得金二十萬五千五百錠。(三)族姬一千二百四十一人,人準金二百錠,得金二十四萬八千二百錠。(四)宮女四百七十九人,采女六百單四人,宗婦二千單九十一人,人準銀五百錠,得銀一百五十八萬七千錠。(五)族婦二千單七人,歌女一千三百十四人,人準銀二百錠,得銀六十六萬四千二百錠。貴戚、官民女三千三百十九人,人準銀一百錠,得銀三十三萬一千九百錠。以上,都準金(共折合)六十萬單七千七百錠,銀二百五十八萬三千一百錠。
十一、據(jù)宋佚名《朝野僉言》,靖康二年(1127)正月二十九日,“軍前索教坊內(nèi)侍等四十五人,露臺妓女千人,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等家歌舞及宮女數(shù)百人,先是,權貴歌舞及內(nèi)人自上皇禪位后皆散去。至是,令開封府勒牙婆、媒人追尋,哭泣之聲遍于閭巷,聞者不勝其哀”。
十二、據(jù)元脫脫《宋史》:“凡法駕、鹵簿,皇后以下車lù、鹵簿、冠服、禮器、法物、大樂、教坊樂器、祭器、八寶、九鼎、圭璧、渾天儀、銅人、刻漏、古器、景靈宮供器、太清樓、秘閣、三館書、天下州府圖及官吏內(nèi)人、內(nèi)侍、技藝工匠、倡優(yōu),府庫蓄積為之一空?!?
……
如果當時有大型運輸工具,我估計連汴梁城也會被運到金人的發(fā)源地黑龍江、吉林一帶。這種落后的、愚昧的、因小利益而肆意進行大破壞的貪婪,從來就是中國歷史上所有災難的總病根。
四十五歲的趙佶與他的兒子趙桓,被金人囚俘而去,再也沒有回到朝思暮想的家國。
可憐的詩人皇帝,只能在沉吟中度過余生。“玉京曾記舊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樓玉殿,朝喧簫管,暮列琵琶?;ǔ侨巳ソ袷捤?,春夢繞龍沙。忽聽羌笛,吹徹梅花?!边@首《眼兒媚》是在解送途中作的,那夜,忽聞遠處的笛聲,頗哀怨,有感而發(fā)。同行的趙桓也和了一首,寫竣,父子執(zhí)手大哭。
宋徽宗是詩人,是畫家,而且是真的詩人,真的畫家,非一般附庸風雅的帝王可比。湯hòu《畫鑒》稱:“徽宗性嗜畫,作花鳥,人物,山石,入妙品。作墨花墨石,間有入神品者。歷代帝王能畫者,至徽宗可謂盡意?!兆谧援嫛秹粲位菆D》,人物如半小指,累數(shù)千人,城郭宮室,麾幢鼓樂,仙嬪真宰,云霞霄漢,禽畜龍馬,凡天地間所有之物,色色具備,為功甚至。觀之,令人起神游八極之想,不復知有人間世奇物也?!?
作為文人的宋徽宗,詩詞一流,繪畫一流,連他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瘦金體”也是一流;作為皇帝的宋徽宗,對不起,卻是末流,而且是末流中的末流,因為他是一個亡國之君。
歷史,從來是政治的歷史。宋徽宗的風流韻事,藝術上的輝煌成就,只是一筆帶過的零碎。所以一個作家,千萬別把自己看得太重,尤其時下我等鴉鴉烏的作家,在大歷史的萬古長卷中,你連一粒塵埃的資格也不會獲得??纯蹿w佶,老百姓中有多少人知道他會畫畫,會做詩,但從《水滸傳》、《金瓶梅》、《大宋宣和遺事》中,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昏君。趙佶在位二十五年,凡中國昏庸之君的所有毛病,他都具備,凡中國英明之主的應有優(yōu)點,他全沒有。但是,他在國破家亡之際沒有逃跑,這一點,值得肯定,可以說他愚,但不可以說他不敢承擔亡國之責。他完全可以學唐玄宗逃到西蜀去。宋代的國土疆域雖不如唐代遼闊,但仍有半壁江山,足可周旋一陣。本來他已經(jīng)離開了開封,可還是接受了臣民們的意見,又跑回來,與兒子一起被金人擄劫而去。
這一點,說明他只有文人氣質,而無政治頭腦。當詩人、畫家,可以,當?shù)弁?、領袖,就不是材料了。跑路,尚有復辟的可能;株守,只能被俘當亡國奴。之后的十年,他大部分時間被關押在黑龍江的依蘭,也就是五國城,最終死于非命,連個葬身之地也沒有。趙佶被虜以后,他的第九個兒子趙構,在歸德(今商丘)稱帝,是為高宗,也就是《說岳全傳》里“泥馬渡康王”的故事,從此,史稱南宋。1135年,趙佶在羞辱折磨中痛苦死后長達兩年,兇信才傳到南方。國力衰弱,仰人鼻息的趙構,只好不斷地派祈請使,到金朝懇求將其還活著的生母和已經(jīng)亡故的父親靈柩送回。
生不能還鄉(xiāng),死也得埋葬在故土才是,所謂“落葉歸根”,這是中原的風俗。
自趙匡胤黃袍加身后,宋王朝一直未能振作,更談不上強大,先是遼侵擾,后是金侵略,最終為元侵占,還有西夏、黨項在西北邊陲不斷侵犯,這些習騎射、性剽悍、好劫掠、尚武力的北方強鄰,或大軍壓境,勒索錢帛,或長驅直入,侵城略地。趙姓帝王,為茍且偷安計,只好一會兒稱弟,一會兒稱侄,一會兒稱臣,簽訂城下之盟,納土輸粟,低頭乞活,貢繳歲幣,換來太平。從宋真宗的澶淵之盟起,到宋神宗西北軍事失利止,基本上就是采取這種繳保護費的得過且過政策。先崛起與大宋王朝叫板的遼,白吃白拿白穿白用一百多年宋朝的貢獻以后,從精神到物質,從身體到靈魂漸漸地漢化了。漢化不是壞事,但漢化以后,其游牧民族的尚武精神、強壯體魄也因此而削弱,遂不敵身后出現(xiàn)的更野蠻落后,更具有野心的金。金在膨脹,遼在龜縮,問題出在趙佶這個浮浪子弟加政治白癡的身上,他覺得是個機會,可以借金之力滅遼,收回祖先一直想收而收不回來的燕云十六州。于是,就有了海上之盟,于是,在所有有識人士的一致反對之下,發(fā)動了這場自己找死的聯(lián)合戰(zhàn)爭。結果,金軍將遼軍打得一敗涂地,而一敗涂地的遼軍,卻又將宋軍打得兩敗涂地。這就是寓言所說的“前門揖狼,后門進虎”,趙佶除掉了一只狼,卻引進來一只虎,那只狼已經(jīng)沒有牙齒,而這只虎卻張開血盆大口,吃完了遼以后,要來吃宋。這就是公元1120年后金兵南下,包圍開封的前因后果。
趙佶再也笑不出來,其弱智,其低能,其無血性,其奴顏婢膝,在一本名叫《大金吊伐錄》的書里,描述得最充分。
這本撰人不詳?shù)臅?,顯然是金人的手筆,收集了北宋靖康年間金兵包圍汴京期間勝利者和失敗者的官方書信。從其書名“吊民伐罪”,便可知編zuǎn這部史料檔案的目的在于揭露宋徽宗趙佶和他兒子宋欽宗趙桓,因失德,因背信,因腐敗,因淫逸,而致亡國,而致俘虜?shù)娜^程。其中載有這兩位皇帝向金主乞命的求哀書,以及金主剝奪他們帝位,降為公,降為侯的詔書,然后,這對父子對此懲罰又賤骨頭到了極點的謝表,這真是讓任何一個中國人都感到無法忍受的恥辱。
原件原文抄錄在下:
一、宋方哀求金方收兵。靖康元年閏十一月二十六日,大宋皇帝致書大金國相元帥、皇子元帥:“久蒙恩惠,深用感銘。不省過尤,尚煩責數(shù)。比者大兵累至城下,危然孤壘,攻擊何難?及已登臨,猶存全愛,方圖請命,更辱使音,特俾安心,仍無后慮,感極垂涕,夫復何言!謹遣右仆射何桌、濟王栩、中書侍郎陳過庭求哀懇告,切冀收兵。天雪冱寒,敢祈保嗇。不宣。白?!?
二、金方不予理會,宋方再次乞求。靖康元年閏十一月二十七日,大宋皇帝致書于大金國相元帥、皇子元帥:“比者遣何桌等奉書,想已呈徹,危迫之懇,必蒙矜憫,言念和好之重,出于大德。聽從弗明,以致召釁,遠煩旌旗,深所不皇,然念師徒既登城堞,何桌、濟王栩等又未回歸,城內(nèi)人情惶擾異常,撫諭不定,深憂自致生事,卻使不能奉承德意,敢望特加存全,早賜指揮,少駐兵馬,以安人心。所有欲約事目,一一謹即聽從,便當歃血著盟,傳之萬世。其為大恩,何以加此?謹再遣使御史中丞秦guī、徽猷閣學士、朝奉郎李若水、武翼大夫王履求哀請命。祁寒應候,冀倍保調。不宣。白?!?
三、金方提出以趙佶及其他皇族為質。天會四年閏十一月二十七日,大金固倫尼伊拉齊貝勒、左副元帥、皇子、右副元帥致書于大宋皇帝闕下:“敝章既報,美問復臻,雖承懇告之言,未副質親之素。再敘kǔn悰,更煩聽覽。且重兵才至,屢望會盟,因謂疑惑,乃從高意,惟索上皇已下為質而已,亦不依應,遂致兵怒,以致攻擊,而一無他辭,但云收兵,其理安在?況事勢及此,宜從初議,早冀上皇與皇子出質,別差近上官員交割已畫定州府軍縣,及比至開門撫定以來,更遣逐州府長官血屬執(zhí)質。仍使前項逐官親戚每州各一名,同交割官前去說諭,俾知納土。又,一面速送所索官員并家屬。緬惟照諒,曲認懇誠。專奉書陳達。不宣。白?!?
四、宋方拜求允準趙佶不出。靖康元年閏十一月二十八日,趙桓謹致書于大金國相元帥、皇子元帥:“適何桌等還,伏領書示及已蒙約軍兵未令下城,再造之恩,何以論報?且蒙恩許免親詣。然欲上皇、皇子出郊,今城已破,生死之命屬在貴朝,又焉敢拒?但父子之間,心所不忍,何如躬親!軍前求哀請命,如蒙曲賜矜念,更為望外允從,豈勝至幸?如其不然,自惟菲德,難勝大寶,若蒙更立本宗,但全性命,存留宗廟,保護生靈,區(qū)區(qū)一身受賜已厚,豈勝哀祈急迫懇切之至?冬序嚴寒,倍加珍嗇。不宣。白。”
五、金方廢除其帝位,降封趙佶為昏德公。制詔估曰:“王者有國,當親仁而善鄰;神明在天,可忘惠而背義。以爾頃為宋主,請好先皇,始通海上之盟,求復山前之壤,因嘉懇切,曾示允俞。雖未夾擊以助成,終以一言而割賜。星霜未變,釁隙已生。恃邪佞為腹心,納叛亡為牙爪。招平山之逆黨,害我大臣;違先帝之誓言,愆諸歲幣。更邀回其戶口,惟巧尚于詭辭。禍從此開,孽因自作。人神以之激怒,天地以之不容。獨斷既行,諸道并進。往馳戎旅,收萬里以無遺;直抵京jī,豈一城之可守?旋聞巢穴俱致崩分,大勢既以云亡,舉族因而見獲。悲銜去國,計莫逃天,雖云忍致其刑章,無奈已盈于罪貫,更欲與赦,其如理何?載念與其底怒以加誅,或傷至化,曷若好生而惡殺。別示優(yōu)恩,乃降新封,用遵舊制,可封為昏德公。其供給安置,并如典禮。嗚呼!事蓋稽于往古,曾不妄為;過惟在于爾躬,切宜循省。祗服朕命,可保諸身?!?
六、金方降封趙桓為重昏侯。制詔桓曰:“視頹綱以弗張,維何以舉;循覆轍而靡改,載或爾輸。惟乃父之不君,忘我朝之大造,向因傳位,冀必改圖,且無悔禍之心,翻rěn欺天之惡,作為多罪。矜恃奸謀,背城下之大恩;不割三鎮(zhèn),構軍前之二使。潛發(fā)尺書,自孽難逃。我伐再舉,兵士奮威而南指,將臣激怒以前驅,壁壘俱摧,郡縣繼下,視井惟存乎茅绖,渡河無假于葦航。豈不自知,徒嬰城守;果為我獲,出詣軍前。尋敕帥臣,使趨朝陛。罪誠無赦,當與正于刑名;德貴有容,特優(yōu)加于恩禮。用循故事,俯降新封,可封為重昏侯。其供給安置,并如典禮。嗚呼!積釁自于汝躬,其誰可恕?降罰本乎天意,豈朕妄為?宜省前非,敬服厥命?!?
七、趙佶對其降封的表態(tài):“臣估伏奉宣命,召臣女六人賜內(nèi)族為婦,具表稱謝。伏蒙圣恩賜敕書獎諭者,仰勤睿眷,曲念孤蹤,察流寓之可憐,俾宗藩之有托。伏念臣棲遲一已,黽勉四遷,顧齒發(fā)以俱衰,指川途而正邈,獲居內(nèi)地,罔間流言,得攀若木之枝,少慰桑榆之景。此蓋伏遇皇帝陛下擴二儀之量,孚萬有之私,憫獨夫祈守于偷安,辨眾情免涉于疑似。臣敢不誓堅晚節(jié),力報深仁,儻伏臘稍至于蕭條,賴jiǎ莩必濟乎窘乏,尚祈鴻造,俯鑒丹衷。臣無任瞻天望圣,激切屏營之至。”
八、趙佶對其降封的第二次表態(tài):“天恩下逮,已失秋氣之寒;父子相歡,頓覺春光之暖。遽沐絲綸之厚,仍蒙縑穗之頒,感涕何言,驚惶無地。竊以臣舉家萬指,流寓三年,每憂糊口之難,忽有聯(lián)親之喜,方虞季子之敝,誰憐范叔之寒,既冒寵榮,愈加驚悸。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唐仁及物,舜孝臨人,故此冥頑,曲蒙保衛(wèi)。天階咫尺,無緣一望于清光;短艇飄搖,自此回瞻于魏闕?!?
九、趙桓對其降封的表態(tài):“暫留內(nèi)殿,忽奉王言,特許手足之相歡,更被縑絪之厚賜,喜驚交至,恩旨非常。伏念臣稟性冥頑,賦資忠實,負丘山之罪;天意曲全,聯(lián)瓜葛之親。圣恩隆大,方念無衣之卒歲,遽欣挾纊之如春。此蓋伏遇皇帝陛下仁恕及人,勞謙損己,雖天地有無私之覆載,而父母有至誠之愛憐。念報德之何時,懷此心而未已。”
?。〒?jù)《金史`太宗紀》:“天會六年八月丁丑,以宋二庶人素服見太祖廟,遂人于乾元殿,封其父昏德公、子重昏侯。是日,告于太祖廟。”又同書《熙宗紀》:“皇統(tǒng)元年二月乙酉,改封遼海濱王耶律延禧為豫王,昏德公趙佶天水郡王,重昏侯趙桓為天水郡公?!眲t宋二帝其封當在北遷之后,抑或先有王、公之封,史未載。)
十、趙佶被押解北上,到達終點的上書:“伏蒙宣命,差官館伴臣赴和啰噶路安置,于今月二日到彼居住者。曲照煩言,止從近徙;仍敦姻好,尚賜深憐。大造難酬,撫躬知幸。竊念臣舉家萬指,流寓連年,自惟譴咎之深,常務省循之效。神明可質,詎敢及于非圖;天地無私,遂得安于愚分。驚濤千里,顛躓百端,幸復保于桑榆,僅免葬于魚鱉。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垂丘山之厚德,擴日月之大明,非風波而可移,亦浸潤而不受?;卣跋箨I,拜渥澤以馳心;仰戴龍光,感孤情而出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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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政權形成很晚,政和五年(1115)才正式有了國家機器。那時,趙佶當著他風流快活的皇帝,與李師師風花雪月,與周邦彥爭風呷醋,與高太尉鞠場展藝,與蔡太師琴棋書畫,根本沒把剛走出茹毛飲血的原始社會的女真或女直當回事。然而,野蠻有野蠻的強悍,文明有文明的軟弱,完顏氏政權一天天抖起來,成了暴發(fā)戶,趙氏王朝一天天敗下來,成了破落戶。宣和三年(1121)滅遼以后,揮師南下,靖康二年(1127),打進開封,俘虜走徽欽二帝,滅宋。被金兀術趕到長江以南,甚至更南諸省的趙氏政權,在金人眼里,只是一個屬國。
趙佶本來還指望著他的老九直搗黃龍,拯救他于水火之中?,F(xiàn)在,羈俘無有歸日,他的幻想漸次破滅,最后,連夢也做不成了?!安眉舯?,輕疊數(shù)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凄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jù)。和夢也新來不做。”這首《燕山亭》,據(jù)說是趙佶幽禁期間的絕筆。隨后不久,他就在痛苦的絕望中離開人世。
或許,他只能魂歸故里了。
小人得志的嘴臉,通常是不怎么好看的。暴發(fā)的有錢者如此,暴發(fā)的有名者也如此。文學界那些暴得大名者,大家所以躲避瘟疫似地離他遠遠的,也是因為那張突然闊起來的、自以為是大師的嘴臉很不受看。暴發(fā)的政權那份趾高氣揚,可想而知。趙構的吁求,他們一直延宕到紹興十二年(1142)才準所請。派宣慰使送回人和棺的同時,還刁鉆地寒磣你,帶去了冊封趙構為宋帝的詔書。這樣不給面子,當然是很難堪的。
中國人,尤其中原漢族,尤其知識分子,很在乎形式,很在乎名分,很在乎面子上的那一點尊嚴。“打人別打臉,罵人別揭短”,這是弱者訴求的最低線。至于背后怎么低三下四,怎么彎腰屈背都可以,哪怕裝孫子喊你爺,也是無所謂的。但是,當著眾人,公開場合,像阿Q那樣承認“我是蟲豸”,還是難以下臺的。
不過,真是到了“窮寇”的時候,你敢反抗嗎?你敢咬緊牙關至死也不張嘴嗎?所以,可以理解作為弱勢王朝的趙構,對這個崛起于北方的暴發(fā)戶,那十二萬分的無奈。
試想一下,一個“父死則妻其母,兄死則妻其嫂,叔伯死則侄亦如此。無論貴賤,人有數(shù)妻”,與禽獸相差無幾的民族,是可以理喻的嗎?完顏氏雖然建立了皇權,穿上了龍袍,坐在了龍椅上,上溯七代,把宇宙洪荒時代跟著牛屁股、馬屁股轉的牧馬的爹、放牛的爺封為太祖、高祖,但血液中的原始愚昧并不因此有所改變。正如我們一些作家,出兩趟國,喝兩杯速溶咖啡,認識兩個外國鬼子,就以為與世界接軌。其實,文明、文化、知識、學問、人格、品德、風度、教養(yǎng),不是艾滋病毒,扎一針就能傳染上的。
所以,著《廿二史劄記》的趙翼,很詫異這些統(tǒng)治者,干嗎?干嗎呀!如此熱衷于亂倫,熱衷于禽獸般的性行為。是啊,陛下,你已經(jīng)貴為天子,萬乘之尊,要什么樣的女人不唾手可得呢?為什么一定要將有血緣關系的姐妹,有倫理關系的姑嫂納入后宮,縱淫無度,乃至老母幼女、姻親眷屬,像畜生一樣都不放過呢?
金李天民《南征錄匯》中,有這樣一則記載:“皇子語太上曰:‘設也馬(金兵將領)悅富金帝姬(欽宗妃),請予之?!显?:‘富金已有家,中國重廉恥,不二夫,不似貴國之無忌。’國相怒曰:‘昨奉朝旨分俘,汝何能抗?’令堂上客各取二女走。太上亦怒曰:‘上有天,下有地,人各有女媳?!边@些尚未進入文明社會,只要是女人,按住了就要進行交配的帝王,連本族婦女都難逃脫其淫暴,何況是作為戰(zhàn)利品的中原女子?你跟他講廉恥,講人倫,講孝道,講禮儀,講為人子的義務,講中原人的傳統(tǒng)精神,講孔夫子的儒家倫理,豈不是對牛彈琴么!
趙構的吁求,金人覺得好笑,笑完了,又搗鬼,送回一個空棺材,里面放的是一段朽木,一盞破燈,拿你開心。這使我們回想起“文革”期間,那些戴高帽、陰陽頭、掛木牌、噴氣式、惡意丑化施虐的手段。愈下等的人,愈能想出下流的主意。文明處于不文明的腳板下,文化處于無文化的掌心里,無論古今,那無所不及的卑鄙,絕對是知識分子的災難淵源。
偏安一隅的宋高宗,終于悟過來,從老祖宗澶淵之盟起,不就捏著鼻子接受苛刻條件嗎?我算老幾?我為什么就不能忍了這口氣?何況,迎母后,葬先帝,某種程度上,也是自己繼承正朔、賡續(xù)國脈的一次表演機會。于是,他決定大張旗鼓,以轉移視線,沖淡金主冊封的那份尷尬。禮迎場面甭提多么堂皇了,入境伊始,據(jù)清畢沅《續(xù)資治通鑒》:“初,后既渡淮,帝命秦魯國大長公主、吳國長公主迎于道。至是,親至臨平奉迎,用黃麾半仗二千四百八十三人,普安郡王從。”一路輝煌,沿途供奉,百姓擁戴,夾道歡迎,可謂盛況空前。不過,皇太后想到與趙佶同在五國城羈押期間,有時連飯也沒得吃,衣也沒得穿,有時大雪封門堵在地坑里,只有瑟縮等死,她也許覺得兒子這種形式主義更多的是偽善。還有更多的皇親國戚,還有更多的同胞手足在金人鐵蹄下呻吟呢!
還有,趙構的兄長趙桓還活著呢!他為什么不一起祈請歸還呢?
趙構這一點自私,是很正常的。上任皇帝活著回來,他這個皇帝還干不干?不過,即使請求放人,金朝也未必肯,實際上,連宋徽宗的骨殖,也沒有回到故國,那抬著的棺材里,空空如也。金朝壓根兒不想把他放回來,即使死了的皇帝,剩下一把骨頭,也不還給你們。一個欠開化的民族,不那么遵守游戲規(guī)則,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怪牌,行事有點不合邏輯,你也無可奈何。
梓宮運回來,當然就得下葬。
當時,中土人對女真族的鄙棄甚于契丹,認為他們絕無信義可言,要打開棺材驗尸,朝臣們也議論紛紜,以為真?zhèn)挝幢?。但是,趙構主意已定,因為他只有認賬一條路好走。“既而禮官請用安陵故事,梓宮入境,即承之以槨,仍納袞冕暈衣于槨中,不改斂,遂從之?!睆娬哂袡鄬θ跽唠S意施虐,被征服者也唯有啞巴吃黃連,忍氣吞聲承受而已。
果然,元朝至元十五年,有盜墓賊楊髡等強行挖掘宋陵,“于二陵梓宮內(nèi)略無所有?;蛟浦褂行嗄疽欢?,其一則木燈檠一事耳。當時已逆料其真?zhèn)尾豢芍?,不欲逆詐,亦聊以慰一時之人心耳。蓋二帝遺骸飄流沙漠,初未嘗還也,悲哉!”(宋周密《癸辛雜識》)宋徽宗永遠埋在那冰封雪蓋的黑土地下了。汴京的繁華、臨安的綺麗、江南的秀美和中原的萬千氣象,都在這個漂泊無歸者的魂牽夢縈之中。據(jù)清昭梿《嘯亭雜錄》:“五國城在今白都納地方。乾隆中,副都統(tǒng)綽克托筑城,掘得宋徽宗所畫鷹軸,用紫檀匣盛瘞千余年,墨跡如新。又獲古瓷數(shù)千件,因得碑碣,錄徽宗晚年日記,尚可得其崖略。云于天會十三年寄跡于此,業(yè)經(jīng)數(shù)載,始知金時所謂五國城即此地也?!?
九百年過去,傷痛的乃至血腥的記憶漸漸湮沒,這對那些無日無夜往北行走的大隊俘虜來說,當然是不公平的。被押北去的趙佶難道不思索,這僅僅是對他個人的懲罰嗎?
顯然不完全是。
跋涉數(shù)千里,行程近兩年,沿途瘐斃的,被殺戮的,凍餒而死的,葬身溝壑的,涉水沒頂?shù)?,忍受不了蹂躪踐踏侮辱糟蹋,以及被公狗似的押解兵丁,被沿途金朝官吏逐日逐夜地奸污而無顏存世的,到達終點,男十存四,女十存七。按金官方統(tǒng)計,事實上死的人數(shù)超半,茍活的,為奴仆,為妾侍;更糟的,發(fā)往邊遠的荒漠,當牲口賣掉……
據(jù)南宋洪邁《容齋三筆》卷三《黔黎遭兵之苦》,我們看到更為悲慘的鏡頭:
元魏破江陵,盡以所俘士民為奴,無分貴賤,蓋自古兵荒皆然也。自靖康之后,陷于金人者,帝王子孫,官門仕族之家,盡沒為奴婢,使供作務。每人一月支稗子五斗,令自舂為米,得一斗八升,用為糇糧;歲支麻五把,令緝?yōu)轸?。此外更無一錢一帛之入。男子不能緝者,則終歲裸體。虜或哀之,則使執(zhí)爨,雖時負火得暖氣,然才出外取柴歸,再坐火邊,皮肉即脫落,不日輒死。惟喜有手藝,如醫(yī)人繡工之類,尋常只團坐地上,以敗席或蘆藉襯之,遇客至開筵,引能樂者使奏伎,酒闌客散,各復其初,依舊環(huán)坐刺繡,任其生死,視若草芥……
說到底,碰上了野蠻的強者,對文明的弱者而言,便只能滅絕。
嘉德拍賣會上的那幅《寫生珍禽圖》,據(jù)文物專家鑒定是宋徽宗登基之前的作品。這幅畫中,作為藝術家的趙佶,將大自然中的飛禽那靈動翔飛的神韻描摹得如此惟妙惟肖。看出他對于自然,對于生命,對于美麗,對于青春的熱愛;也看出他投身于藝術創(chuàng)作時,觀察事物的敏銳,感受生活的深刻。當他一路北上,看到沿途遺尸狼藉、弱女呻吟、血染河川、餓殍瘐斃的場面,不知這位藝術家該怎樣想他自己?
對這樣一位竭盡全力,聚精會神,一絲不茍,以精細、精心、精到、精致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力臻完美的藝術家,我們不禁想起趙佶的老祖宗趙匡胤在俘獲李后主時所說的一句話,“李煜若以作詩工夫治國事,豈為我虜乎”(宋蔡絳《西清詩話》)。同樣,我們也可以這樣來議論宋徽宗,他要是能把用在書畫詩詞的功夫用在“治國事”上,還會成為金人的俘虜嗎?
宋無名氏所著《大宋宣和遺事》,雖是民間文本,倒是高屋建瓴將宋徽宗之所以敗亡,說得一清二楚:
這位官家(也就是宋徽宗),才俊過人,口賡詩韻,目數(shù)群羊,善畫墨君竹,能揮薛稷書,能三教之書,曉九流之法。朝歡暮樂,依稀似劍閣孟蜀王;論愛色貪杯,仿佛如金陵陳后主。遇花朝月夜,宣童貫、蔡京;值好景良辰,命高俅、楊戩。向九里十三步皇城,無日不歌歡作樂。蓋寶箓諸宮,起壽山艮岳,異花奇獸,怪石珍禽,充滿其間;畫棟雕梁,高樓邃閣,不可勝記。役民夫千萬,汴梁直至蘇杭,尾尾相含,人民勞苦,相枕而亡。加以歲歲災蝗,年年饑饉,黃金一斤,易粟一斗,或削樹皮而食者,或易子而飧者。宋江三十六人,哄州劫縣;方臘一十三寇,放火殺人。天子全無憂問,與臣蔡京、童貫、楊戩、高俅、朱勔、王黼、梁師成、李彥等,取樂追歡,朝綱不理。
李后主和宋徽宗這兩位在中國文學史上有一席之地的帝王,簡直像暹羅雙胞胎那樣相似,在藝術上超人絕頂,臻于極致;在政治上一塌糊涂,糟糕透頂。既是極風流、極才華、極高貴、極瀟灑的文人,也是極奢靡、極淫逸、極腐敗、極墮落的帝王?!盎蛑^徽宗,乃南唐李后主后身,其然,豈其然乎”(邵玄同《雪舟脞語》),這當然是多情文人的附會。雖然兩人皆為昏君、庸君,但如宋徽宗那樣昏而且庸者,在歷史上還是罕見的。他能在執(zhí)政二十五年期間對奸佞蔡京四次免職又四次起用,其執(zhí)迷不悟至此,也確是不可救藥。
自古書傳所記,老奸巨惡,未有如京之甚者。太上皇屢因人言,灼見奸欺,凡四罷免,而近幸小人,相為唇齒,惟恐失去憑依,故營護壅蔽,既去復用,惟京益蹇然。自謂羽翼已成,根深蒂固,是以兇焰益張,復出為惡。倡導邊隙,挑撥兵端,連起大獄,報復睚眥。怨氣充塞,上干陰陽,水旱連年,赤地千里,盜賊遍野,白骨如山,人心攜貳,天下解體,于是敵人乘虛鼓行,如入無人之境矣。(徐自明《宋宰輔編年錄》)
蔡京、高俅等六賊為祟,更加速了大宋王朝的滅亡進程。
宋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質疑說:“予頃修《靖康實錄》,竊痛一時之禍,以堂堂大邦,中外之兵數(shù)十萬,曾不能北向發(fā)一矢,獲一敵,端坐都城,束手就斃?!逼鋵?,他應該明白,北宋之亡,固然是亡于金人的大舉進攻,但這個處于崩潰邊緣的政權,早已民不聊生、人心渙散、危機四伏、窮途末路。別說毫無還手之力,連招架之功也不具備。即使金人不入寇,方臘、宋江之后的農(nóng)民武裝,也會絡繹不絕地揭竿而起。
宋徽宗注定是要敗亡的,不過,他敗亡在一個極其愚昧落后而且野蠻剽悍的敵人手里,那就更倒霉些。他們用這種慢慢地消遣你,不到最后一刻絕不停止折磨的死法,讓你死得難看。其中所透露出來的極原始的近乎食人生番式的悖逆,令人不寒而栗。宋太宗用牽機藥鴆死李后主只是數(shù)日間事,完顏氏弄死宋徽宗的過程長達八年之久。這位可憐的藝術家,恐怕是中國帝王中死期最長的一個。
文明的力量是強大的,這是就人類發(fā)展的全過程而論,但并不是絕對的。有時,黑暗的野蠻也會弄得日月無光。了解了這一點,也就明白歷史為什么有時會出現(xiàn)短暫的倒退現(xiàn)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