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皮,比流氓要狠,比無賴要兇。所有的中國人,了解人類社會中這種渣滓群體,都是從《水滸傳》開始的。
以宋朝為背景的《水滸傳》,堪稱一部“潑皮教科書”。從這部小說,我們知道潑皮是項頂古老的職業(yè),而且,我們還知道潑皮在宋代最發(fā)達,最泛濫。
《水滸傳》的第六回,魯智深大鬧五臺山后,再難在寺院里待下去,智真長老就把他介紹到開封府的大相國寺去。開封乃大宋王朝的首善之區(qū),大相國寺乃皇家常去禮佛的廟宇。不像五臺山,峰高嶺陡,地廣人稀,連派出所也未設得一個。魯智深,酒勁上來,是個和尚打傘,無法無天,敢把廟門都拆了的主,誰也奈何不得。若是打發(fā)到都城相國寺,這廝膽敢尋是惹非的話,天子腳下,不怕沒人管他。這想法當然不錯,可大相國寺的主持智清禪師,卻不這么看,當著眾人埋怨這位師兄好沒分曉,你送來這塊燙手山芋,我能留他在市中心的大廟里惹禍嗎?恰巧,大相國寺在酸棗門外有塊菜園子,屬于寺院的三產(chǎn)之列,原來管事的和尚不想在那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待了,正好魯智深沒處安排,就派到那兒掌管。 易優(yōu)作文網(wǎng),中小學學生學作文的好網(wǎng)站(http://www.zequeka.cn)
宋朝的開封很發(fā)達,即使隸屬郊區(qū)的酸棗門外,也是人煙稠密之地。只要有人口,有買賣,有食肆酒店,有三教九流,就有潑皮。于是,那“一個叫過街老鼠張三,一個叫青草蛇李四”的潑皮出現(xiàn)了。這是兩位檔次較差、沒什么氣候的潑皮,其綽號,一個鼠,一個蛇,就注定了其委瑣卑劣、出息不了的本質(zhì)。真正稱得上潑皮的潑皮,那氣勢要比他們地道得多。何謂氣勢?一曰本事不大,裝出來特有本事;二曰勇氣有限,裝出來特有勇氣;三曰橫鼻子豎眼,裝出來特別不好惹的樣子。此輩通常游手好閑,橫行街區(qū),欺行霸市,逞雄一方。不是為非作歹,尋釁鬧事,就是打砸搶拿,坐地分贓。不過,若是碰到一個比他膽量大,比他敢下手,比他不怕死,比他更歹毒的對手,估計不交手還罷,一交手不死即傷,遂光棍不吃眼前虧,可以變得比孫子還孫子,比孬種還孬種。 易優(yōu)作文網(wǎng),中小學學生學作文的好網(wǎng)站(http://www.zequeka.cn)。
宋代潑皮之發(fā)達,與當時商業(yè)之繁榮,經(jīng)濟之成熟,城市之拓展,市井之發(fā)達,有著莫大的關系。大宋王朝,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相當畸形的朝代,它非常富有,但又非常孱弱;它應該很有錢,但總是入不敷出;它曾經(jīng)不可一世,但總是不經(jīng)一戰(zhàn);它擁有高度優(yōu)秀的文明和文化,無與倫比的文學和藝術,但也是吃人禮教的濫觴所在。但是,由于市場經(jīng)濟發(fā)達,資本運營順利,商品周轉(zhuǎn)頻密,利潤空間加大,整個社會財富的規(guī)模,要比春種夏播秋收冬藏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不知擴大多少倍,于是,一、這個社會養(yǎng)得起吃閑飯的;二、這個社會需要管閑事的;三、這個社會既然有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不勞而獲者,也就應該有游手好閑的不務正業(yè)者。
由漢至唐,中國人基本不再以游牧為生,而生活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切仰給于土地耕作,如雞刨食,捯一口,吃一口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之中。如無天災,差可溫飽,如遇災荒,就得餓肚子。因此,在這個農(nóng)耕為主的社會環(huán)境里,一無生存空間,二無勒索對象的潑皮,也就無立足之地。故而,在唐代文學作品中,幾乎看不到“潑皮”這個詞。例如唐人白行簡的《李娃傳》,那位滎陽公子落魄以后,淪落為職業(yè)哭喪者,下三爛之極,也不敢到平康里姐姐們所居之地,當一名吃白食者,或者,當一名打秋風者。按他包養(yǎng)上廳行首的資深嫖客本錢,完全可以以這等社會渣滓面目出現(xiàn),可是他“潑皮”不起來,只能可憐巴巴地以討飯為生。所以說,潑皮是城市商品經(jīng)濟的副產(chǎn)品,只是由于城市商業(yè)運動的能量遠超過政府行政能力,遂留下這些無法無天者的活動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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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里那些梁山英雄,大多起家潑皮,習慣白吃白拿,也就不以為奇;即使原來的正經(jīng)人,如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如玉麒麟盧俊義大官人,也覺得要在江湖上混下去,不扯下臉皮而潑皮,無法生存。于是在士農(nóng)工商階層以外,不軌之徒,宵小之輩,匹夫之流,無賴之類,像寄生蟲游走于“三不管”地界,以騷擾、脅迫、敲詐、勒索等手段,成為街區(qū)一霸,屬正?,F(xiàn)象。而打州劫縣,對抗官府,占山為王,擾亂一方者,則是團體型的成幫成伙的潑皮,那就更不可一世了。
宋朝的潑皮分兩種,一種是強梁型的,一種是無賴型的,“過街老鼠張三”和“青草蛇李四”,屬于后者?!扒艺f菜園左近有二三十個賭博不成材破落戶潑皮,泛常在園內(nèi)偷盜菜蔬,靠著養(yǎng)身”,他們害怕新來的和尚不知深淺,砸了他們借以謀生的飯轍,要先給他一個下馬威,決定趁著給他祝賀上任、恭賀履新的機會,將他扳倒在菜園的糞池里,教訓他一頓。這種無賴手段,下作營生,絕對是這些沒什么出息,沒什么本事,甚至也沒有什么膂力的人才干得出來,很類似當下文壇上那些上不得臺盤的末流評論家,發(fā)帖到網(wǎng)絡上,靠罵名人出名,因為幾乎不花什么成本,一個個干得十分起勁。 易優(yōu)作文投稿、作文評價系統(tǒng),http://www.zequeka.cn/jiaoshoulanmu/
本來,這伙流氓無賴纏著扭著魯智深,是想就勢給點顏色看看,沒料到那和尚如鐵樁一樣,休想扳動。魯智深是誰?早看透他們的把戲,說白了,這位大爺可不是凡夫俗子,乃是披著和尚直裰的頭一等潑皮。還未讓他們得手,就飛起一腳,只聽得撲通兩聲,說時遲,那時快,先將為首者踢進糞窖。一腳踢出去,兩人掉進糞窖,可見功夫了得。這兩個三等潑皮,沒想到落得這樣滿身是糞、滿頭是蛆的結(jié)果,傻了。何況那糞窖沒底似深,只是掙扎,也爬不出來?!棒斨巧詈鹊?:‘你那眾潑皮,快扶那鳥上來,我便饒你眾人?!娙舜蛞痪?,攙到葫蘆架邊,臭穢不可近前。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園池子里洗了來,和你眾人說話?!瘍蓚€潑皮洗了一回,眾人脫件衣服與他兩個穿了”。接下來,“智深叫道:‘都來廨宇里坐地說話?!巧钕染又凶?,指著眾人道:‘你那伙鳥人,休要瞞灑家,你等都是什么鳥人,來這里戲弄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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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番拷問中,我們也就長了一點對于潑皮的認識:所謂無賴型的潑皮,一、等于鳥人;二、多為不成材的破落戶;三、基本上沒有什么真本事、真功夫,但心眼兒比較骯臟;四、你要治得了他,他就俯伏在地,制服不了他,他就要消遣你、收拾你,使你日夜不寧。
而強梁型潑皮,又不同些,無論站直還是躺倒,都有個漢子形象。某種意義上,具有亞里士多德《悲劇論》中所說的“英雄寧自毀也不齷齪而死”的壯烈情懷,他敢為他的“光榮”犧牲,絕不惜命。因為,他只能贏,不能輸,連打個平手也不行。贏得輸不得,是潑皮奉行不渝的宗旨。贏,他是爺,輸,他是孫。問題在于他不能成孫,一旦成孫,他也就完蛋了。
后來,世界變了,資產(chǎn)階級出現(xiàn),資本主義登場,小市民成為城市的主角,市儈主義,侏儒哲學,以及臺灣柏楊先生所說“醬缸文化”,達到極致境地。無論怎樣神圣高尚的原則,無論怎樣高貴優(yōu)秀的精神,都一律在銅臭中庸俗化、低俗化、惡俗化,那種古典色彩的潑皮,遂不多見,而如“過街老鼠張三”和“青草蛇李四”這類落水狗,輸就輸,敗就敗,一抹臉也就過去了的無賴型潑皮,成為主流。因此,魯迅先生筆下的那個阿Q和小D,還有王胡,可能會扭打在一起,但絕演出不了“魯智深拳打鎮(zhèn)關西”那血腥場面。
花和尚所以在五臺山落發(fā)為僧,所以被打發(fā)到酸棗門外看菜園子,緣由卻是因為這場打斗。話說渭州城里,狀元橋下,那個肉鋪掌柜鄭屠,顯然也是一個強梁型潑皮。既然敢自稱鎮(zhèn)關西,自是霸男占女、為非作歹的地頭蛇。盡管他螃蟹走路,橫行街巷,腳一跺,城門樓都亂顫不已??伤麉s是一個有眼力見兒的坐山虎,一看魯提轄登門,亮出的那兩條肌肉發(fā)達的胳膊,伸出的那一雙醋缽大小的拳頭,就明白,這是一個不好惹的漢子。“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八個字,他掂得出斤兩,馬上立正敬禮,小心翼翼侍候。
兩個強梁型潑皮相遇,后發(fā)制人很重要,鄭屠趕著賠笑臉,連忙上肉案,按魯達的吩咐,親自操刀。
潑皮挑事的經(jīng)典手段,無非三者,一曰挑釁,二曰激怒,三曰動手。他先“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頭”。弄好了,“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接著,“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鄭屠不傻,知道這主是找茬來了,笑著說道:“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而魯智深看挑釁不成,只好激怒;“灑家特地要消遣你!”然后,抄起兩包臊子,“劈面打?qū)⑷?,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
一再退讓的鄭屠,忍無可忍,“兩條忿氣從腳底下直沖到頂門,心頭那一把無名業(yè)火,焰騰騰的按捺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這正是魯智深所要達到的目的,他被激怒了,他要動手了,而且,出手在先,好!這求之不得的機會,豈能錯過?魯智深“早拔步在當街上”,因為店堂豈是大動拳腳的所在。鄭屠其實不想惹這個入侵者,可他也是一個潑皮,潑皮的金科玉律,只能贏不能輸,再也退不起了;再退,就是輸?shù)郊伊?,輸?shù)郊业慕Y(jié)果就是,再也不能在渭州立足,那怎么行,只有應戰(zhàn)。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腳,騰地踢倒了在當街上。魯達再人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缽兒大小拳頭,看著這鄭屠道:‘灑家始投老種經(jīng)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zhèn)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zhèn)關西?!庇纱?,我們聽得出來話外之音,他之所以要收拾鄭屠,并非完全是為了金翠蓮,起因雖是這位外鄉(xiāng)女子受了欺侮,遂路見不平,扶難濟厄。但更深層次,卻是這兩個潑皮之間,一為坐地的屠戶,一為外來的提轄,在同一勢力范圍內(nèi),確立高低地位的沖突。在魯智深看來,稱得上鎮(zhèn)關西者,只能是自己,而不是鄭屠。我估計,花和尚早就看他不順眼了。
地盤,很重要。在這個世界上,雖然中國擁有文字記載的歷史長達三千多年,值得驕傲,但中國人的文明進化程度,卻并不占有領先位置,甚至有些方面相當落后愚昧。就譬如地盤意識,說得不好聽一些,恐怕與哺乳類雄性動物用尿液圈出領地的行為相差無幾,至今還在某些人的靈魂深處盤桓著。我認識的幾位故去的文壇老爺子,德高望重,是毫無疑問的了??僧斔麄兘≡?,指點江山時,不也霸著那兩畝三分地,生怕別人會去偷他莊稼似的。
這就是楊志賣刀為什么惹了麻煩的原因了,同樣的理由,也是因為地盤,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不打招呼,就在潑皮牛二的天漢州橋上,賣他那把祖?zhèn)鞯牡?。
本來,楊志是在僻靜的馬行街一帶兜售那把刀的,他有點不好意思,人要落到變賣祖產(chǎn)這地步,總是臉上無光的事?!傲⒘藘蓚€時辰,并無一個人問。將立到晌午時分,轉(zhuǎn)來到天漢州橋熱鬧處去賣”,就出了事。因為,他進入了潑皮牛二的地盤。
我們都深有體會的,就以所謂的文壇為例,那也絕不是個免費開放,誰都可以進去玩耍的大眾樂園。實際上,任何一個試圖涉足文學者,如果你有雄心壯志,如果你想大展宏圖,第一件事,就是要拜碼頭;第二件事,尤其是要拜對碼頭。想當年,文壇那幾尊菩薩,拜誰不拜誰,學問大著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地盤意識,你是萬萬不可疏失的。
楊志丟失了花石綱,丟掉差使,心中好不郁悶,這也是他相信體制,相信主流的結(jié)果,殊不知體制只是保護權力,主流從來聽從強者,你一個沒落分子,才不在體制和主流關心范圍之中。傻乎乎的楊志認為,天子腳下,首善之區(qū),賣一把自家的刀,還要跟誰打招呼,備個案嗎?錯了,先生,就在你吆喝時,麻煩來了,只見“黑凜凜一大漢,吃得半醉,一步一顛撞將來”。于是,我們終于一睹大宋王朝最典型的潑皮,牛二先生。
《水滸傳》給他的出場詩,為“面目依稀似鬼,身材仿佛如人”。接著介紹:“原來這人,是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叫做沒毛大蟲牛二,專在街上撒潑行兇撞鬧。連為幾頭官司,開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滿城人見那廝來都躲了?!比缃?,像這位找“青面獸楊志”茬的“沒毛大蟲牛二”式的古典潑皮,可謂鳳毛麟角。無論在口頭上,文字上,已較少見到。這個沒毛大蟲牛二,你不能不欽佩他,他上無后臺,下無徒眾,旁無幫襯,單槍匹馬,似乎是一個天馬行空的人物。憑其兇狠,官府辦不得他,憑其撒潑,街坊惹不起他,至少在天漢州橋這一塊,他背后既無官方和黑道的勢力支撐,左右也無朋友和團伙的實力幫襯,單打獨挑,霸占一塊地盤,無人敢惹。
這就是宋朝的潑皮了。現(xiàn)如今,在資本主義的競爭機制下,不要說流氓、混混、青皮、光棍必須成幫成伙,方能橫行霸道,就連西西里島的黑幫教父,也得操控一個嚴密的黑社會家族組織,以鐵和血的暗殺手段,才能左右政局,掌控財富。潑皮的集團化、聯(lián)盟化,在這個世界上,已是趨勢。當年的德、意、日軸心國,發(fā)動世界大戰(zhàn),眼下的美利堅合眾國,要當國際憲兵,說到底,因為有實力,有野心,而且總想當老大,才拉幾個嘍啰,耀武揚威,不可一世。他們的手段就是看誰不聽話,就敲打敲打他,看誰不順眼,就侵略侵略他,其實,與牛二在天漢州橋一站的德行,沒有什么差別。
倒霉蛋楊志,先是失陷花石綱,丟了差使,后是遭遇梁山泊,不甘落草,這個一心想做好人的好漢,流落京師,卻無好人相助,盤纏用盡,只好將家傳寶刀拿到市場上換幾貫錢鈔。正好,逢著牛二,楊志不知底細,拿著插有草標的寶刀站在那里。插根草,就是可以出售的商品,這種集市交易標志,一直到清末民初仍在民間沿用。
牛二要買這把刀,其實是起哄,楊志當真,開價三千貫,約合現(xiàn)在的人民幣五百元,按說不貴。牛二說:“什么鳥刀,要賣許多錢!”他只給三百文。楊志當然不賣,因為這是一把寶刀,“第一件砍銅剁鐵,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過;第三件殺人刀上沒血。”牛二說那就試來看,結(jié)果銅錢剁了,毛發(fā)吹了,接下來,牛二要他做殺人刀上沒血的試驗,“我不信,你把刀來剁一個人我看”。楊志這才覺得碰到麻煩,“禁城之中,如何敢殺人?你不信時,取一只狗來,殺與你看”。
那潑皮耍無賴了,“你說殺人,不曾說殺狗?!?
楊志火了:“你不買便罷,只管纏人做什么!”
潑皮的特點,一是蠻不講理,二是罔顧一切,他緊揪楊志:“我偏要買你這口刀。”
楊志道:“你要買,將錢來。”
牛二道:“我沒錢?!?
楊志道:“你沒錢,揪住灑家怎地?”
牛二道:“我要你這口刀?!?
換個別人,碰上牛二,只好認輸,這刀恐怕就到潑皮手中了。
但楊志才不怕這個死攪蠻纏的潑皮咧,簡直豈有此理,明擺著要逼老子乖乖就范,不由大怒。見他沒完沒了的尋釁,又是撞頭,又是動手。正好,刀拿在手中,一時興起,“望牛二sǎng根上搠個著,撲地倒了”,“趕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連搠了兩刀,血流滿地,死在地上”。
強梁型的潑皮,通常都是以賭命為其最后手段。一個比你弱的潑皮,他不認輸他就得死;一個比你強的潑皮,你不認輸你就得死,這就是潑皮的鐵血法則。楊志敢當著街坊鄰舍,要了牛二的命,其實,他也本著潑皮的這條金科玉律行事。所以,說到大宋王朝,不能不說潑皮。為什么說宋必說潑皮呢?因為大宋王朝的開國皇帝趙氏兄弟,從他們得到這個政權,到失去這個政權,都是按潑皮的原則行事。
說到趙家兩兄弟的陳橋兵變,這話就長了。在中國王朝更迭史上,如此毫無準備,如此漫不經(jīng)心,竟能獲得成功,史無前例。在他以前,隋文帝篡北周,用了差不多半輩子工夫;李淵滅隋一統(tǒng)天下,浴血奮戰(zhàn)數(shù)十載;五代十國的政權,雖然短命,但其稱帝為王,也是從戎馬生涯中,逐步躍登高位。無論革命也好,篡位也好;無論奪權也好,政變也好,哪有不殫精竭慮、費日耗時的準備?哪有不潛形譎跡、徐圖大計的等待?而公元960年2月3日,行軍至陳橋驛扎營的趙氏兄弟,攛掇軍士嘩變,從當日晚八點到次日早七點,一個對時都不到,趙匡胤套上那件黃袍,就算改朝換代成功而當上皇帝。然后,一邊敲鑼打鼓,一邊舞槍弄棍,喧嚷進城,叫囂進宮,簡直兒戲一般坐上了龍椅。
王夫之說得最透徹了:“趙氏起家什伍,兩世為裨將,與亂世相浮沉,姓字且不聞于人間,況能以惠澤下流系丘民之企慕乎!其事柴氏也,西征河東,北拒契丹,未嘗有一矢之勛;滁關之捷,無當安危,酬以節(jié)鎮(zhèn)而已逾其分。以德之無積也如彼,而功之僅成也如此,微論漢、唐底定之鴻烈,即以曹操之掃黃巾、誅董卓、出獻帝于阽危、夷二袁之僭逆,劉裕之俘姚泓、馘慕容超、誅桓玄、走死盧循以定江介者,百不逮一。乃乘如狂之亂卒控扶以起,弋獲大寶,終以保世滋大,而天下胥蒙其安?!保ā端握摗罚?
一以黃袍加身,炒作造勢;二以動刀動槍,兵變威脅;三以虛張聲勢,輿論壓力;四以偽善面貌,連蒙帶唬,從而騙取了柴榮寡妻孤兒的天下;其強拿強奪,其逼人就范,其鴨霸行徑,其無賴嘴臉,絕非王者之道,用起哄架秧子的手段,奪得江山,乃地道的潑皮行為也。
如果當晚,聞訊的后周政權,立馬實行宵禁,調(diào)動軍隊勤王,不讓這位叛亂的都檢點回師京城,在外無援軍、內(nèi)無接應的情況下,關在城外的趙匡胤,只有束手就擒?,F(xiàn)在看起來,他之推三阻四,不肯穿那件黃袍,也是敢做而不敢承擔的潑皮手段,怕萬一不成功而留一手的光棍行徑。趙匡胤比趙光義以及趙普之流,要清醒一點,一無周密部署,二無足夠準備,三無群眾支持,四無有力后援,這種絕對是腦袋一熱的行為,朝廷稍有壓力,當局稍加警告,這群烏合之眾,就會一哄而散。所以,他賴著不肯就位,其實也是在耗時間,看看四十里外的開封城,有些什么動靜?一直到天快亮了,探子回來報告,城門大開,這哥兒倆合十稱幸,真是命大,竟然僥幸成功,用了最小的資本——吆喝,取得了最大利潤——政權。
這年,趙匡胤三十三歲,趙光義二十一歲。陳橋驛鬧事三人組的另一個成員趙普三十八歲,此人能說會道,被那兩個行伍弟兄,視作智囊。在中國,不豁出一身剮,是不敢把皇帝拉下馬的。趙普敢于介入兩兄弟陰謀,也想趁渾水摸魚撈一把,估計也是一個相當潑皮的家伙。沒有一點潑皮舍命的精神,不敢陪著趙氏兩兄弟玩這種黃袍加身的游戲。王夫之在《宋論》中對趙普這個“口給”之徒,看法很壞。“夫口給者,豈其信為果然哉?懷不可言之隱,相誘以相劫,而有口給之才,以濟其邪說,于是坐受其窮?!敝辽僭谙旅鎯杉律?,他給趙氏兄弟出了不妥的主意(也許那哥兒倆本來也是這樣的想法,他投了贊成票)。結(jié)果:“宋之君臣匿情自困,而貽六百年衣冠之禍,唯此而已矣!”
第一,“曹翰獻取幽州之策,太祖謀之趙普。普曰:‘翰取之,誰能守之?’太祖曰:‘即使翰守之?!赵?:‘翰死,誰守之?’而帝之辯遂窮”。趙匡胤很害怕唐代地方諸侯、世襲節(jié)度使的禍亂,遂啞口結(jié)舌。為此,遂有第二,提出杯酒釋兵權,實施重文抑武的基本國策,免得再來一次黃袍加身,從而對軍隊進行“強干弱枝”、“守內(nèi)虛外”的改造,以致“將不諳兵”、“兵不知將”,大大削弱戰(zhàn)斗實力。
正是由于這個主意,使得由開封而北,悉為無險可踞的一馬平川,大門敞開;加之軍事力量弱化以后,難以阻擋長驅(qū)直入的北方騎兵。于是,大宋王朝三百年間,始終未能擺脫被動挨打的局面。如果用曹翰之策,延續(xù)柴榮的北伐勝勢,收回燕云十六州,按照王夫之的意見,未必就是敗局。而且,“孰是曹翰之奮獨力以前,而可保堅城之遽下邪?”那么,以后“太宗之大舉北伐”,也不至于“驚潰披離而死傷過半”了?!耙云这搴χ』?,而宋奉之為家法,上下師師,壹于猜忌”,“則趙普相,而曹翰之策不足以成功,必也”。
王夫之感嘆系之:“險诐之人,居腹心之地,一言而裂百代之綱維。嗚呼!是可為天下萬世痛哭無已者也!”
趙普有趙普的道理,他是潑皮,崇尚實力。他當然會認識到,在中國內(nèi)戰(zhàn)史上,北伐鮮有成功者,而漢之匈奴,晉之鮮卑,唐之突厥,所以給中原腹地造成戰(zhàn)亂無窮的災難,就是由北而南,居高臨下,傾巢出動,勢如席卷。北方多騎兵,鐵蹄如風,行進神速,倏忽而來,急竄而去;南方多步兵,挖壕筑墻,常處守勢,騷擾頻仍,防范不迭。因此,中原主力即使贏了一時,未必守得長遠。這位師爺所以徹底改變原來北周皇帝柴榮的戰(zhàn)略決策,實施先南后北,發(fā)動對南方諸國的戰(zhàn)事,也是揣摩透了趙氏兩兄弟,這對“弋獲大寶”的幸運兒,未必不作如此想。
石敬táng把燕云十六州割讓給契丹,自是奇恥大辱;收復失地,在趙匡胤心目中,也是責無旁貸的正事。因為不僅僅為了雪恥,而是為了中原的安全著想。失去屏障,焉有長治久安?但公元959年柴榮一舉奪下寧、莫、瀛三州,收復瓦橋、益津、淤口三關,這樣的幸運未必會降臨到他頭上。若循曹翰之策,傾全國之力投入北伐戰(zhàn)爭,與契丹決一雌雄,第一,他駕馭得了這場幅員廣大,牽涉到整個北部中國的大戰(zhàn)役嗎?第二,他指揮得動那些曾經(jīng)與他平起平坐的各路軍頭,以及他從未率領過的千軍萬馬嗎?第三,他能控制得住后方不給他制造混亂,而且對戰(zhàn)事進行保障供給嗎?第四,從潑皮的角度考慮,旗開得勝,馬到成功,自然就是萬事大吉了;萬一雙方膠著,戰(zhàn)事不見進展,萬一暫時失利,攻勢受到挫敗,萬一敵強我弱,傷亡損失慘重,如此這般下來,他這個皇帝當?shù)贸僧敳怀?,就得兩說著了。于是,他不得不認同那位“半部《論語》治天下”的滑頭趙普的“口給”之詞,掉頭向南,攻滅荊南、湖南、后蜀、南唐等國。
趙老大持重,求穩(wěn)第一,絕對是做正事的主,但不一定做得大事,他不敢北伐,給大宋王朝種下無窮災難;趙老二膽大,敢于行險,絕對敢于做大事,但不一定做得正事,他輕率北伐,同樣給大宋王朝種下無窮災難。
趙光義,能坐上大位,有點來路不正。公元976年(開寶九年),一個大雪之夜,趙匡胤突然病死。當時在場者,只有這兩弟兄?!盃T影斧聲”的這起宮廷謀殺案,連正史也無法回避趙光義因此而繼位的謎團。緊接著,為了鞏固帝位,想方設法,除掉對他造成威脅的可能繼承人,如其弟趙廷美,如其侄趙德昭,由于其用心險惡,手段恐怖,連他的長子,都嚇得神經(jīng)錯亂,成為廢人。同時,他還將歸降的南唐等國君主,相繼鴆殺或毒死,無所不用其極。這個不做正事,卻敢做大事的潑皮,為一新面目,為一壯聲威,便輕率發(fā)動北伐戰(zhàn)爭。
太平興國三年(978),在強攻大同,滅了北漢,消耗國力元氣之后,既未犒賞三軍,也未養(yǎng)精蓄銳,而是馬不停蹄,連續(xù)作戰(zhàn),于次年,發(fā)動全面的對遼戰(zhàn)爭。親率大軍,轉(zhuǎn)戈北伐,于幽州(治今北京市)的高梁河(現(xiàn)在的西直門外展覽路一帶)遭到遼軍的毀滅性打擊,他也于此役中箭受傷,乘驢逃脫。太平興國五年(980),又親征伐遼,進抵大名府(治今河北大名),于莫州(治今河北任丘),為遼軍所敗。雍熙三年(986),再次大規(guī)模進攻遼國。調(diào)遣三十萬大軍,兵分五路,結(jié)果潰敗于涿州(治今河北涿州)的岐溝關。一而再,再而三,趙光義不得不按潑皮的定律辦事,我輸了,我就得從你眼前消失。從此,大宋王朝再也無力北伐。
說來也可憐,這個王朝就像一個成年漢子,老大一把年紀,還穿著開襠褲,面對強悍的北方,連國之根本的首都開封,都毫無遮攔地暴露在敵人的鐵騎之下。試想,這該是如何地讓中國人掃興了。
公元1004年(宋景德元年,遼統(tǒng)和二十二年),契丹傾全國之力來犯,蕭綽(即蕭太后)及其子耶律隆緒(即遼圣宗),率兵親征,聲勢浩大。先圍定州(治今河北定州),后抵澶州(治今河南濮陽)。因為濮陽距離開封只有百多公里,對騎兵來說,在濮陽吃過早飯,到開封吃午飯足來得及。京師大駭,朝野陷入極度恐慌之中。趙光義的兒子趙恒(即真宗),這個潑皮的第二代,既做不得正事,更做不得大事,唯一能做的,就是逃跑。在一片遷都聲中,幸有寇準力主抵抗。他的理由很簡單,只要陛下前腳離開開封,后腳人心就散,后方一亂,前線必敗。你還沒有逃到目的地,就會被乘勝而來、勢不可當?shù)钠醯をT兵俘虜。
他問寇準:“那怎么辦?”
“只要陛下御駕親征,遼軍必退,國土自安。”
宋真宗是個膿包,“作戰(zhàn)是你們將帥的事,我去何用?”
他開導這位皇帝,契丹蕭太后已經(jīng)四十六歲,尚能冒兵矢之險,任鞍馬之勞,帶兵打仗,咱堂堂大宋天子,竟不抵一位婦道人家,連上前線都不敢?先帝北伐時三十九歲,你現(xiàn)在三十六歲,年富力強,沒有理由退縮。
趙恒還在猶豫之中,寇準就命令起駕,將這位大宋皇帝抬往正在交鋒的澶州前線。
北宋時,黃河流向東北,奪海河直奔渤海。南宋時,黃河流向東南,由淮河直注黃海。此時的澶州,黃河穿城而過,一分為二,北城正是宋軍和遼軍鏖戰(zhàn)之地,御駕到了南城,趙恒不想再冒險了,因為對岸傳來的擂鼓聲,號角聲,廝殺聲,浪濤聲,嚇得他魂飛魄散??軠首匀徊荒苡伤?,戲曲里那個寇老西的倔強形象,史書上也有記載,他說:“陛下不過河到北城坐鎮(zhèn),算什么親征?萬千士兵就等著一睹天子風采,為國拼命。浮橋萬無一失,即請陛下啟程。”在寇準和眾將領一再保證安全之下,宋真宗到了北城。
在宋人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五十八中,有這樣的記載:“丙子,車駕發(fā)衛(wèi)南,是日,次南城,以驛舍為行宮,將止焉??軠使陶埿冶背?,曰:‘陛下不過河,則人心危懼,敵氣未懾,非所以取威決勝也。四方征鎮(zhèn),赴援者日至,又何疑而不往?’高瓊亦固以請,且曰:‘陛下若不幸北城,百姓如喪考妣?!灂鴺忻茉菏埋T拯在旁呵之,瓊怒曰:‘君以文章致位兩府,今敵騎充斥如此,猶責瓊無禮,君何不賦一詩,詠退敵騎耶?’即麾衛(wèi)士進輦,上遂幸北城。至浮橋,猶駐車未進,瓊乃執(zhí)撾筑輦夫背曰:‘何不亟行!今已至此,尚何疑焉?’上乃命進輦。既至,登北城門樓,張黃龍旗,諸軍皆呼萬歲,聲聞數(shù)十里,氣勢百倍,敵相視益怖駭?!?
遼太后和她的兒子,仗其騎兵優(yōu)勢,千里奔襲,直抵黃河。所以敢遠離戰(zhàn)略后方,孤軍深入,就是因為看透了宋真宗的膽怯。如果說他的父親趙光義作為潑皮,還敢屢次三番地北伐,而這個潑皮的兒子,竟然連西夏的李繼遷,也不敢動一指頭。按王夫之在《宋論》中所說,一個“蕞爾之小丑,陷朔方,脅朝廷,而羈縻弗絕;及其身死子弱,國如浮梗,而尚無能致討,且不惜錦綺以餌之使安”。那么,對蕭綽和耶律隆緒而言,這等便宜,不要白不要,這等好處,不拿白不拿。“宋之君臣,可以虛聲恐喝而坐致其金繒,姑以是脅之,而無俟于戰(zhàn)也。則挾一索賂之心以來,能如其愿而固將引去?!势涔ヒ膊涣?,其戰(zhàn)也不怒,關南之土,亦可得而得,不得則已之本情?!庇谑?,“兵一動而使頻來,和之也易,而攻之也抑無難”。
宋遼兩軍,在澶州相峙多日。因為援軍漸增,宋軍形勢見好,特別在澶州城下,宋軍用床子弩,射殺遼營統(tǒng)軍順國王蕭撻覽,“敵大挫衄,退卻不敢動”。但宋真宗不但不抓住戰(zhàn)機,組織反攻,反而派出特使,力主和談。這個窩囊廢只是想立刻停戰(zhàn),其實勝負未分,你并非輸家,干嗎要允諾“地盤不讓,給錢可以”,也就是不割地,只賠款呢?這就是宋朝的荒唐了。
據(jù)《長編》:“以殿直、gé門祗候曹利用為東上gé門使、忠州刺史。利用之再使契丹也,面請歲賂金帛之數(shù),上曰:‘必不得已,雖百萬亦可?!棉o去,寇準召至幄次,語之曰:‘雖有敕旨,汝往,所許不得過三十萬,過三十萬勿來見準,準將斬汝?!霉匀f成約而還。入見行宮,上方進食,未即對,使內(nèi)侍問所賂,利用曰:‘此機事,當面奏?!蠌褪箚栔?,曰:‘姑言其略?!媒K不肯言,而以三指加頰,內(nèi)侍入曰:‘三指加頰,豈非三百萬乎?’上失聲曰:‘太多!’既而曰:‘姑了事,亦可耳?!瘜m帷淺迫,利用具聞其語。及對,上亟問之,利用再三稱罪,曰:‘臣許之銀絹過多?!显?:‘幾何?’曰:‘三十萬。’上不覺喜甚。”
澶淵之盟,是一份喪權辱國的和約,是宋真宗趙恒在有利的軍事形勢下屈辱求和的結(jié)果??雌饋?,一代不如一代,這個潑皮的兒子,一到動了真刀真槍的時刻,立馬就把腦袋塞到褲襠里去。由此可知,潑皮的沒落版,為流氓;流氓的沒落版,為癟三;癟三的沒落版,大概就是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了。從他得知行賄契丹的額度為三十萬,而不是三百萬,那副大喜過望的樣子,便大致可以了解宋朝的沒落潑皮,是個什么德行了。
所以,你知道潑皮多少,也就懂得大宋王朝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