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朝歷史)嵇康怎么死的?嵇中散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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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魯迅先生的日記知道,他為了編輯一部完整的《嵇康集》,所花費的時間,長達十數(shù)年。投注如此精力和心血,可見他對這位憤世嫉俗的文人,那種特別的敬仰之情。
1913年
9月23日 下午往留黎廠搜《嵇中散集》不得,遂以托本立堂。
10月1日 午后往圖書館……借《嵇康集》一冊。
10月15日 夜以叢書堂本《嵇康集》?!度摹?,摘出佳字,將于暇日寫之。
10月19日 夜讀校《嵇康集》。
10月20日 夜?!讹导樊?。
1915年
6月5日 下午得蔣抑卮書并鈔文瀾閣本《嵇中散集》一部二冊。
1924年
6月1日 夜?!讹导芬痪?。
6月3日 夜?!讹导芬痪?。
6月6日 終日校《嵇康集》。
6月7日 夜風。?!讹导分恋诰啪碇?。雨。
6月8日 夜?!讹导妨?。
6月10日 夜撰校正《嵇康集》序。
1931年
11月13日 校《嵇康集》以涵芬樓景印宋文(本)《六臣注文選》。
從以上日記中,不難看到魯迅在整理國故、完善古籍方面的悉心專注,筆墨里那些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文字,也可想象他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受到文化圍剿的景況,似可體會到他與這位公元三世紀的文人,有很多共鳴的地方。
凡在歷史上產(chǎn)生過影響的文化巨人,他們之間雖有時間的差距、地域的不同,甚或還有語言的歧異,但由于精神上的一致,靈魂上的交融,不免會產(chǎn)生出一些感知上的溝通和認同。魯迅先生曾經(jīng)寫過一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對于那個時代的文人狀態(tài),有許多精彩的表述。對同有名氣的嵇、阮二人,特別是嵇,還作了精當?shù)姆治?。
他認為,這兩位文人的“脾氣都很大;老年時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終都是極壞的……后來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卻全不改變。結(jié)果阮得終其天年,而嵇竟喪于司馬氏之手……這大概是吃藥和吃酒之分的緣故:吃藥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驕視俗人的,飲酒不會成仙,所以敷衍了事。”
嵇康的別扭,是北人所說的“較真”;阮籍的佯狂,則是南人所說的“攪漿糊”。這就是聰明的人不吃虧,不太聰明而且固執(zhí)的人常吃虧的區(qū)別所在。從那以后的中國知識分子,除去做了狗的以外,大致可以這樣分類,一類人不去找死,在統(tǒng)治者劃定的圈子里,盡量寫到極致。一類人不怕找死,想方設(shè)法,要把一只腳踩到圈外,哪怕為此付出代價。前者,我佩服,因為與強權(quán)周旋,如走鋼絲,那需要極高的智慧。后者,我欽佩,因為這種以卵擊石的游戲,敢于挑戰(zhàn)必輸?shù)慕Y(jié)果,那需要極強的勇氣。
一無智慧,二無勇氣的碌碌之輩,只有期望一位平庸的,而且并不特別喜歡咬文嚼字的統(tǒng)治者,網(wǎng)開一面,度過一生了。但是,嵇中散先生不幸生在了魏末,碰上了那個司馬昭,該是老天爺給他安排的厄運。
司馬昭,是個不可一世的人物,他一心想篡奪政權(quán),已是路人皆知的事情。曹姓皇帝只能仰其鼻息討生活,他干掉高貴鄉(xiāng)公曹髦以后,又不能馬上下手再干掉元帝曹奐,因為曹魏勢力還有相當基礎(chǔ)。于是,要造輿論,要造聲勢,要擴大陣營和地盤,很想把這位著名作家、文壇高手,納入自己的體系。于是,授意嵇康的好友山巨源,動員他出來做官。
“驕視俗人”的嵇康,斷然拒絕了。按說,不想干,就算了;或者,婉謝一下,也就拉倒。他不但不稀罕當司馬昭給的官,還寫了一封絕交書,寄給山巨源,公開亮出觀點,顯示出他的不阿附于世俗,不屈從于金錢,不依賴于強勢,不取媚于權(quán)力的堅貞剛直、冰清玉潔的品格。這與前些年文壇上一個流行的說法“拒絕投降”,多少有些近似。這四個字用之于嵇中散身上,倒是再貼切不過的。
這樣,他不僅把老朋友得罪了,把期望他投其麾下的大將軍也得罪了。
絕交書,就是他的宣言,嵇康告訴世人,我為什么不當司馬昭的官,就因為當他這個官,我不快活。與這篇《與山巨源絕交書》齊名的,在《古文觀止》里,還可找到一篇《楊惲報孫會宗書》,同樣精彩。兩封古人的書信,真是淋漓盡致,揮灑自如,讀起來無比過癮,無比痛快。盡管我們未必能做到嵇康那樣決絕,那樣勇敢,但不妨礙我們對其人格的光明磊落、坦蕩自然,表示衷心欽佩。
所以,今天那些把“拒絕投降”口號叫得山響者,卻未必真的打算實行,不過是用這張皮遮住的結(jié)黨營私、奔走鉆營罷了。假如有這樣一個邀寵的天賜良機,司馬昭給他打來電話:老兄,給你一個差使吧!肯定,馬上出門,攔住一輛面的,屁顛屁顛跑去磕頭如搗蒜的。
所以,文學界的這些“拒絕投降”的爺們,不過嘴上功夫,說說而已,一到名利場,個個身手不凡,都是具有相當段級的武林高手。因此在文學史上,如嵇康,臨死在法場上彈奏一曲《廣陵散》而成絕響,然后慷慨赴死,終其一生貫徹其主義不悔者,又有幾許?恐怕是千古一人而已。要不然,一代文化巨人魯迅,也不會對其著作搜集整理以求全璧地傾注心血了。
魯迅一生除寫作外,研究過許多中國文人及其作品,多有著述。但下功夫最多,花時間最長來剔微鉤沉者,就是這部他親自輯校的《嵇康集》了,由此也可見巨人心靈上的呼應(yīng)。他說過:“阮籍作文章和詩都很好,他的詩文雖然也很慷慨激昂,但許多意思都是隱而不顯的……嵇康的論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彼?,含糊其詞,語焉不詳,王顧左右而言他,最好了,后來的聰明人,都這樣寫文章;而針砭王綱,議論朝政,直書史實,布露民瘼,就是那些不聰明的文人最犯統(tǒng)治者忌的地方。
嵇中散的死,最根本的原因,正是魯迅所指出的,他文章中那種不以傳統(tǒng)為然的叛逆精神。
任何一個帝王,最不能容忍的,除了推翻他的寶座,莫過于否定他賴以安身立命的綱常倫理了。嵇康在給山巨源的信中,提出了“非湯武而薄周孔”的口號,司馬昭一看,這不是動搖朕的根本大計嘛,當然是要把他干掉的了。所以,沒有馬上殺他,不過看時機,找借口罷了。
魯迅說:“非薄了湯武周孔,在現(xiàn)時代是不要緊的,但在當時卻關(guān)系非小。湯武是以武定天下的;是輔成王的;是祖述堯舜,而堯舜是禪讓天下的。嵇康都說不好,那么,教(按:應(yīng)是司馬昭,但真正坐上帝位的,是)篡位的時候,怎么辦才是好呢?沒有辦法。在這一點上,嵇康于司馬氏的辦事上有了直接的影響,因此就非死不可了?!?
在司馬昭的眼中,凡與曹魏王朝有聯(lián)系的人,都是他不能掉以輕心的敵對勢力。何況嵇康的太太,還是曹操的曾孫女長樂亭主呢!這門婚姻的結(jié)合,使一個貧家出身的文人,娶了一位公主,已無可知悉細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位金枝玉葉,看中嵇康并嫁給他,還使他得到一個中散大夫的閑差,很大程度上,由于嵇康是當時大家公認的美男子。
古代作家有許多風流倜儻的人物,現(xiàn)在,作家能稱得上美男子者,幾乎沒有,而歪瓜裂棗,獐頭鼠目者,倒不乏人,真是令后來人愧對先輩。史稱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卑唇鐾恋奈簳x時的骨尺約合二十三至二十四厘米計算,嵇康該是一米八幾的高個子,“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長樂亭主能不為之傾心么?何況那是一個持性解放觀念的社會,她的曾祖父曹操,在平的繁冗戰(zhàn)事中,還不忘找個三陪女呢!
另外,魏晉時期的嵇康,頗具現(xiàn)代人的健康觀念,好運動,喜鍛煉,常健身,他擅長的項目,日“鍛”,也就是打鐵?!靶越^巧而好鍛,宅中有一柳樹甚茂,乃激水環(huán)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鍛?!边@個經(jīng)常掄鐵錘的詩人,肯定肌肉發(fā)達,體魄健全,比之當今那些貼胸毛、娘娘腔,未老先衰,迎風掉淚的各式作家,要男人氣得多?!皬椙僭佋?,自足于懷”,“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像這樣一位真有學問的文人,不是時下那些糠心大蘿卜式作家,動不動弄出學問淺薄的笑話來,令人喪氣。加之保持身體健美,一位運動健將式的未婚夫,對亭主來講,打著燈籠難尋,自然是一抓住就不會撒手的了。
魏晉時的女人,在性愛觀點上,持相當開放的態(tài)度,擲果潘安,偷香韓壽,就是最好的例證。更不要說放浪成性的賈南風了,連法國那位帷薄不修的路易十六王后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也望塵莫及的。因此,長樂亭主以千金之軀,嫁給這位健美先生,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但嵇康選擇娶這個老婆,倒有可能是從他與掌權(quán)者對立的感情出發(fā),是一次很政治化的選擇。試想,他的朋友阮籍為擺脫司馬氏與之結(jié)親的要求,干脆大醉兩月不醒,讓對方找不到機會開口。而他卻與司馬氏的政敵通婚,顯然是有意的挑戰(zhàn)。
他難道會不記取曹魏家另一位女婿,同是美男子的何晏,娶了曹操的女兒金鄉(xiāng)公主,最后不也是被司馬懿殺掉的教訓嗎?嵇康就是嵇康,他卻偏要這樣行事,這正是他的性格悲劇了。
雖然,他寫過文章,他很明白,他應(yīng)該超脫?!胺蚍Q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是故言君子則以無措為主?!睂嶋H上,他說得到,卻辦不到,至少并未完全實行這個正確主張。
他也找到了理論與實踐脫節(jié)的病根所在,因為他有兩點連自己都認為是“甚不可”的“毛病”,一是“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二是“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這是他給山巨源的絕交信中說的,說明他對自己的性格了如指掌,但由于他對世俗社會、官僚體制、庸俗作風、無聊風氣的不習慣,對司馬氏統(tǒng)治的不認同,這毛病便根深蒂固,改不掉了。如果說前面的“甚不可”,是他致禍的原因,后面的“甚不可”,就是他惹禍的根苗了。
阮籍,就比嵇康聰明一些,雖然他對司馬昭,不會比嵇康更感興趣,但他能保全自己的首級,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寫文章時,竭力隱而不顯,猶如當代新潮評論家佶屈聱牙的高論,說了半天,連他自己也不知夢囈了些什么一樣,盡量不讓司馬昭抓住他的把柄。而且,不得已時,阮步兵也會給大將軍寫一篇祝壽文,唱一曲 Happy Birthday To You應(yīng)付差使的;到了實在勉為其難,不愿太被御用,而推托不了時,索性佯狂一陣,喝得爛醉,躺在當壚的老板娘旁邊,作出拍A片樣子的親密狀。這樣一來,司馬昭也就只好沒脾氣。
但嵇康做不到,這是他那悲劇性格所決定的。他對這個阮籍羨慕得要死,也非常想學習他,對山濤說:“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史稱嵇康“直性狹中,多所不堪”,是個“不可強”、“不可化”的人物,這就是俗話說的: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了,一個梗慣了脖子的人,要他時不時地低下頭來,那是很痛苦的事情。他想學,學不來,只好認輸:“吾不如嗣宗之資,而有慢弛之闕,又不識人情,暗于機宜。”結(jié)果,他希望“無措乎是非”,但“是非”卻找上門來,非把他攪進“是非”中去。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凡古今文人,如果他是個真文人,便有真性情,有真性情,便不大可能八面玲瓏,四處討好,也就自然不善于保護自己。
現(xiàn)在只有看著嵇康,一步步走向生命途程的終點。最痛苦的悲劇,就在于知道其為悲劇,還要悲劇下去,能不為悲劇的主人公一慟乎!
嵇康雖然被司馬昭引以為患,但忙于篡奪曹魏政權(quán)的大將軍,不可能全神關(guān)注這位皇室駙馬,在他全盤的政治角斗中,嵇康終究是個小角色。如果在中國歷史上,統(tǒng)治者周圍,君子多,小人少,尤其小人加文人者少,那么知識分子的日子可能要好過些。但小人多,君子少,加之文人中的小人,有機會靠近統(tǒng)治者,那就有人要遭殃了。假如此人特別想吃蘸血饅頭的話,首選對象,必是作家同行無疑。
不幸的是,司馬昭極其信任的高級謀士鍾會,不是一個好東西,跳出來要算計嵇康,對司馬昭來說,是件正中下懷的事情?,F(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了解,究竟是鍾會心領(lǐng)神會大將軍的旨意,故意制造事端;還是由于嵇康根本不甩他,銜恨在心,予以報復(fù)。或者兩者兼而有之,總之,不怕賊偷,就怕賊算,從他后來與一塊兒征蜀,整死鄧艾接著又背叛作亂,是個貨真價實的小人,當無疑問。碰上了這樣的無賴文人,對嵇康來說,等于敲了喪鐘。
鍾會年紀與嵇康相仿,只差一歲,算是同齡人。不過,一是高干子弟,一乃平民作家,本是風馬牛不相及。但鍾會也玩玩文學,以為消遣,這是有點權(quán)勢的官員,或有點金錢的老板,最易患的一種流行病。這種病的名稱,就叫“附庸風雅”?;蝾}兩筆孬字,或?qū)憙善嵩?,或倩人代庖著書立說,或槍手擬作空掛虛名,直到今天還是屢見不鮮的。鍾會雖是洛陽貴公子之一,其父鍾繇位至三公,其兄鍾毓官至將軍,但貴族門第,并不能使其在文學上,與貧民出身的嵇康,處于同一等量級上。因此,他有些嫉妒,這是文人整文人的原始動力。假如,鍾會寫出來的作品差強人意,也許眼紅得不那么厲害;但是,他寫得不怎么樣,又不愿意承認自己不怎么樣,心頭的妒火便會熊熊燃燒。
于是,就有了《世說新語》所載的兩次交鋒,第一次較量:“鍾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于戶外遙擲,便回急走。”如果嵇康趕緊追出門來,拉住鍾會的手:老弟,我能為你做些什么呢?寫序?寫評論?開研討會我去捧場?那么自我感覺甚好的鍾會,得到這樣的首肯,也就天下太平了。嵇康顯然不會這樣做的,一個如此圓通的人,也就不是嵇康了??隙ㄋ麜捌疰R會的《四本論》,扔在打鐵的紅爐里,付之一炬。
第二次較量:鍾會約了文壇上的一干朋友,又來登門趨訪。嵇康卻是有意惹他了,這可是犯下了致命錯誤?,F(xiàn)在,已弄不清楚嵇康之排斥鍾會,是討厭他這個人呢,還是對他政治上背魏附晉表示唾棄,還是對他上一次行徑甚為反感。當這些“賢俊之士”到達嵇康府上,“康方于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揚槌不輟,旁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鍾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這當然是很尷尬的場面,但鍾會可不是一個膿包,而非膿包的小人,往往更為可怕。臨走時,他撂下來的這兩句話,可謂擲地有聲,然后,拂袖而去。不知道嵇先生送客以后如何態(tài)度,依我度測,中散大夫?qū)@威脅性的答話,恐怕笑不大起來。也許爽然若失,把鐵錘扔在一旁,覺得沒勁吧?那位拉風箱的向秀,肯定也怔怔發(fā)呆了,如此低水平地,沒風度地羞辱對手,又能頂個屁用?
唉!這就是文人意氣,不諳世事的悲哀了,只圖出一口惡氣而后快,卻不懂得“打蛇不死反遭咬”的道理,如果對一個一下子整不死的小人,絕對不能夠輕易動手的。何況這種脫口秀式的挑釁,只不過激怒對方而已?!皠偰c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的后果,便是鍾會跑去向司馬昭說:“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沒有說出口的一個字,便是“殺”了。
凡告密出首某某,打小報告檢舉某某,而聽者正好也要收拾某某,那這個可憐蟲就必倒大霉不可。等到嵇康的朋友呂安,“以事系獄,辭相證引”,把他牽連進去,鍾會就公開跳出來大張撻伐了,“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不為物用,無益于今,有敗于俗。昔太公誅華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負才亂群惑眾也?!彼慕Y(jié)論,透露出小人的蛇蝎之心:“今不誅康,無以清潔王道?!逼鋵?,也正是司馬昭的想法,不過利用鍾會的嘴罷了?!坝谑卿浛甸]獄”。
現(xiàn)在看起來,嵇康第一個要不得,是曹黨嫡系,在政治上站錯了隊;第二個要不得,是個公開與司馬政權(quán)唱反調(diào)的不合作的文人;第三個要不得,或許是最關(guān)鍵的,這位中散大夫得罪了小人。
一部文字獄史,通常都是小人發(fā)難,然后皇帝才舉起屠刀的。但對于惑亂其間、羅織罪名、告密揭發(fā)、出賣靈魂的小人,常常略而不提,所以,這類慣用同行的鮮血、染紅自己頂子的文人,才會絡(luò)繹不絕地繁殖孳生吧!
接著,便是嵇康最后的絕命鏡頭了:
一,“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太學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焉。”(《世說新語》)
二,“康之下獄,太學生數(shù)千人請之。于時豪俊皆隨康入獄,悉解喻,一時散遣。康竟與安同誅?!保ā妒勒f新語》注引王隱《晉書》)
三,“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殿櫼暼沼?,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于今絕矣!’時年四十。海內(nèi)之士,莫不痛之?!保ā稌x書》)
四,“臨死,而兄弟親族咸與共別,康顏色不變,問其兄曰:‘向以琴來不邪?’兄曰:‘以來?!等≌{(diào)之,為《太平引》。曲成,嘆曰:‘《太平引》于今絕也!’”(《世說新語》注引《文士傳》)
讀到以上的四則記載,不禁愕然于古人比之后人,有多得多的慷慨、膽識、豪氣和壯烈,竟有好幾千罷課的太學生,居然跟隨著囚車向法場行進,而且打出標語口號,反對司馬昭殺害嵇康,要求停止行刑,讓嵇康到太學去作他們的導(dǎo)師?,F(xiàn)在已很難臆測魏晉時太學生們游行示威的方式是什么樣子的??梢栽O(shè)想,這是洛陽城里從未有過的,一個萬人空巷,全城出動,非常悲壯,氣氛肅穆的場面。否則,司馬昭不會產(chǎn)生后悔的意念;他的后悔大概也是懾于這種民眾的壓力吧!
更教人激動的是,嵇康被捕后,一些具有社會影響的知識分子,不畏高壓,挺身而出,以與這位作家一塊兒受罪的勇氣,走進牢房。這支涌向大牢的隊伍,完全不把小人北京富家女胡雅捷的報復(fù)、統(tǒng)治者的鎮(zhèn)壓放在眼里,于是,想起近人鄧拓先生的詩:“莫謂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边@才是中國文化的脊梁。歷史上是有許多缺鈣的知識分子,但絕不可能是全部。
日影西斜,行刑在即,圍著法場的幾千人,沉默無聲,傾聽嵇康彈奏他的人生絕響。這里不是放著花籃的音樂廳,而是血跡狼藉的行刑場,等待演奏者的不是掌聲和鮮花,而將是一把磨得飛快的屠刀。但他,這位中散大夫,正因為他不悔,所以,也就無懼,才能在死亡的陰影中,神色安然地撫撥琴弦,彈完《廣陵散》的最后一個音符,從容就義。
嵇中散之死,不但在中國文學史,即在世界文學史上,恐怕也是絕無僅有的。類似他的那種“非湯武而薄周孔”的一生追求革新的進取精神,“剛腸疾惡”,“遇事便發(fā)”的始終直面人生的創(chuàng)作激情,甚至對今天作家們的為人為文,也是有其可資借鑒之處的。
正因如此,嵇中散用生命寫出的這個不朽,才具有永遠的意義吧